楼主 the ripper2009/11/17 18:27:00
点进来的看官们。假使看到第一章前几句就发现‘诶呀这不是先前看的那啥雷么’。劳烦点个X。一切该提醒的都在标题上了。慎就一个字。
书归正传。把之前的搬过来。新章等明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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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时候天子落脚的地方就定为了京城。那时候的刚,只是在岛梅客栈后院挑水的小厮。
城很端整,站在会风山上俯瞰极其壮观。每当迎面而来的风鼓满了衣袍,刚看着偌大的被横街竖巷分隔成棋盘块一样的京城就会想,什么时候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可以像跑堂的香取一样用鼻孔看人。
当今国姓是堂本。在京城里能打马走在朱雀大道上的只有当朝御封的国姓爷。国姓爷本姓稻桓名吾郎。生了一副狸猫相。
吾郎原本不姓堂本,刚原本也不叫刚。
是年阴历四月初春将近。晨光熹微时。岛梅客栈的老板中居准备在松溪附近拣几只野鸭蛋,充作是天鹅蛋买给京城里荷包烧得慌的草包们。
溪边的桃花微绽隐约有些粉红。这时候[据中居目击]天边一片异样的粉红色云霞,几只天鹅从黄芦从里咕咕鸣叫着朝南空飞去。
这是吉兆啊!中居心里暗忖。低头看到屐齿上沾了些野猪粪。猪可聚财,野猪更是被村民称为“山村里的狮子”——中居相信自己今天肯定会捡到宝。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中居捡到了个孩子。中居看孩子小脸团团圆圆像极了前街大野家卖的寿喜团子。当街拍板定名“四喜”。后来由这个名字又衍生出诸如“四四”,“四儿”,“四胖”之类的称呼。
到四喜长了点年岁,听中居破锣嗓在后院一声挨一声叫魂似的喊就撇嘴。一心希望能替个好名儿。趁着某日到街上跑腿的功夫向街头写字先生讨一个名,花了六枚铜板换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子。上面工整写了一个汉字:刚。
同期做杂役的叫森田刚,是附近磨坊屋屋主的小儿子有名有姓很是得瑟。一听四喜要改名叫“刚”,横着挑水的扁担把比自己矮一指头的娃娃堵在客栈后的小巷里:“四胖我告诉你打明个起你只准叫缸,水缸的缸!”
四喜迫于淫威只好委屈的被大家戏称“四缸”。
今年松溪的桃花比往年开得早。
岛梅客栈总在开春的时候会来个浪人似的客。点两杯清酒,却永远只喝一杯。那人身上总带一柄上好的紫竹笛。也从来不见他趁着酒兴吹上一曲。
今天是四月初五。
宜嫁娶,渔猎。不宜典当,兴土木。
大早客栈里三教九流都是人。忙吃忙喝。
中居提着鸟笼点头哈腰嘴上忙不迭道:爷您吃好喝好。
噗一声。中居手中的笼子一震。金丝鸟身上横揷一枝上好的白羽硬矢,一声啼鸣都不及就见了阎王。
中居脸色一沉。却见又一支矢生生身寸崩了客栈的细木窗格,直朝自己面门奔过来。
人群早已炸了锅。在后堂看热闹的四喜叫起来——
电光石火间又只听得一声脆响空来。眼快的看到两物落地,近在中居木屐前咫尺之内。
方才还是人头攒动的岛梅客栈大堂顷刻间作鸟兽散,留了一地跌落的碎陶碗器和竹筷。
伙计们都围过来,却见中居跪坐在一地狼籍中,甩着旧和服的窄袖干嚎:是哪个杀千刀的坏了自己的生意啊!杀千刀的……
大家面面相觑。懂得察言观色的开始手脚麻利的收拾残局。
门外有好事的闻讯而来把头往布帘里探,都被中居跳着脚连赶带骂轰走了。
这么一折腾生意自然是淡得比水。中居让几个粗壮伙计提早封了门板打样。
四喜捉着扫帚扫地,打远处一声不吭地望着地上被折段的那枝差点要了人命的白羽硬矢——还有散落周围那些大小不一。泛着深紫色光彩的竹片。
中居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算盘嘴里唠叨着:“跌损的碗筷共是五十一钱,泼了的粥饭馒头少说是八十三钱……”抬眼正看到发呆的四喜,心里一阵不痛快:“四四你怎么闲着?还不
快点把场子清出来?”
四喜心里一惊,慌忙低头挥动扫帚。
是夜。
四喜起身小解。
后院西耳房里亮着灯火。
他悄悄凑到房门上。
“这东西留着迟早是祸害不如当了换几个钱补贴生意。”声音微显沙哑。是店长中居。
屋里一阵闷声不发。四喜贴在门板上的手被冻得发麻。耳朵却是滚烫。像被中居那句没头没脑的话给灼到似的。早春风冷。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谁。”
声音不大满是威迫。四喜吃了一惊往后一退,眼前的门板却突然被卸下,一双漆黑的凤眼神色冷冷。视线定在自己身上,仿佛能凿穿血禸透出两个漏风的窟窿。
中居忙赶过来一把将四喜拉进屋里。
那晚是他第一次喝酒。糯米酒过喉辛辣,可人口在舌尖上的味道却是软软的甜。
酒过三盏。中居的声音响起来。
他说:“你最好睡了。也可以醒着。醒着就当是一场睁眼梦。看到的听到的,你能记得就记得,不记得自然好。”
四喜懵懂着一双大眼,点头。
“我拣到你的时候天边全是粉色云霞,和烧火没什么两样。”中居说着呷了一口糯米酒,问了句:“知道什么叫天象么?”
小四喜捧着酒杯打了个酒咯。摇头。
接着中居又说了很多。那些话都成了一潭涟漪恍恍惚惚,人不了耳。四喜慢慢向矮几上趴去。中居身边有着一双漆黑凤眼的人并不喝酒,两只眼睛仿佛都挂在了中居身上看得目不
转睛。只是偶尔会看自己一眼。
半夜酒劲过了点。四喜胧着眼看到中居正把一样东西往炭盆里扔。一把黑檀色的木梳。梳柄上拴了好看的紫色流苏,在火光里慢慢腾起青烟。梳子上绘着的镏金长尾鸟缓被缓火焰扭曲,_Tun噬。
这就是命。这么多年,我以为能放过了。中居咕哝了一句。看着小窗外亮得发白的弯月。
“你不是一直想叫刚么?”中居回头眯着眼朝四喜一笑:“那你就叫刚吧。”
2、
天色微白。刚早早起身汲水冲洗过身体。换了身干净旧衣。
昨天所经一切好像发了场大梦。他只想得起些细枝末节。可仔细掂量似又全部落在要害处。刚系腰带的手一抖。
晌午微晴。
轿夫一边叫着“让让道“一边扶紧压在肩上的轿担。
在杂货铺替中居买了烟丝,刚把找补的铜板和包好的烟丝仔细塞进怀里,出了店门。
青灰色的衣摆在自己眼前晃过。侧肩被一撞。刚正撞上了另一个人的身侧。接着手臂一痛,膝盖后弯被人踢中,重重跪在了地上。
“属下失职。”
扭押自己的人也在自己身后跪下。
刚抬头正看到那个长了狸猫脸在朱雀大道上耀武扬威的国姓爷。身边还跟着几个随从,此刻都是满脸菜色紧张万分。
刚心头一惊:莫非真是看了不该看的要被捉到官府问罪?
“搜。”国姓爷动了嘴皮吐出一个字。
押扭自己的人绕到前头,把手伸进了自己前襟一阵摸索。除了那包杂货店刚买的烟丝和两枚旧得锈斑点点的铜钱外,居然又掏出了个小锦袋。
刚细细看那人一双漆黑凤眼就在昨夜见过,骇得几乎叫出声来,却被那人不动声色移手一扣脉门,疼得背过气去不能再发一言。
其他随从齐齐跪下:“属下失职。”
国姓爷抬着眼皮把刚露出的雪白肩颈扫了个遍,才慢慢说:“带走。”来不及拉好衣服,刚便被扭着手腕匆匆带走。“我不是贼!我不是贼!”刚这才想起叫屈。
岛梅客栈一早聚了食客,大门却不见开。到了晌午终于有食客砸着门板呼喝,里面半晌才有个声音怯怯的应着说请回吧,明儿个再来。
客人们怏怏而散。
松溪边一叶渡船正等在渡口。
客人穿了出远门的草鞋匆匆上了船。一篙撑岸。船在水面划出道长纹。
船渡到了溪中,客人一把扯下斗笠。竟是岛梅客栈的中居店长。
“客人您这是要出远门?”船家笑问。
“是啊,不然干嘛要渡过松溪呢。”中居扇着斗笠心不在焉的回答。
“那客人是再不想回京城了吧。”
“确是。”
……中居猛觉后腰一痛,回头正看到船家将一把匕首从自己身上Bachu来。血簌簌滴在甲板上。
“多有得罪。成佛只盼您早日升天。”船家把匕首望溪中一扔,接着举起船篙给中居当胸一篙。
巨大的落水声在寂静的溪面很快回复到波平浪静。
“……”中居睁大眼睛看着已经覆没了自己的溪水中渗人几缕光线。
真个是不得善终?他在心里苦笑。
船过留空。只余张人皮面具独在水面飘荡。
稻桓府邸。刚被押在正堂前的台阶下一跪就是一刻。太阳毒辣汗水已经把衣襟打湿。可左右都站了侍从,刚连抬袖擦汗的动作都只能想想罢了。
时空宛如凝固。刚几乎想昏死过去算了。但脑中却清醒得让人可怖。
“起来。跟我去后院换身衣服。”刚抬头正看到诬陷自己清白的人对自己发号施令。
“你栽赃。”穿过走廊时刚低头语气不若寝皮食禸之怨。
“那又如何。”那人可有可无的回道:“大人看中你身板打算征人府中做个杂役。”
刚诧异地端详自己细瘦的手腕。
此后再无言语。
被引到井边汲水冲洗,又用役长给的皂角除虱。最后换上粗布新衣。刚忐忑的站在后院四下偷眼打量。
“你在这劈柴。”役长带了斧头和国姓爷的吩咐,转身离开后院。
刚认命地走到柴堆前拾起一根木柴立好,用力劈了下去。
3、
京城突然传出了有落魄阴阳师演算出诡象,还用纸笔绘了下来。
图绘很快呈到了天子那里。
天皇颁诏:严禁民间传阅、谈论诡象。违则格杀勿论。
刚把劈好的柴火送到庖厅时听到仆人们正窃窃谈论异象。
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柴火。
只听得一人说那图上绘了巨鸟食花。
另一人忙应着,可不是么,端整的一朵木槿花……
刚悄悄回到后院,坐在柴火堆前发怔。
云蔽月明。方才敲更已过子夜。
刚拿起木盆朝井边走打算好好洗梳一番。林涛飒飒一股竹香满溢风中。远远看到井边已经站了个人正汲了水浇淋全身。
刚急忙转身,却被叫住:何不一起洗?
只是被那双眼睛看着,刚浑身一冷。眼色也沉了几分。
“何必扰了大人兴致。小的告退。”刚挥袖而走。
“初见你眼色清澈,倒不想此时也能有这样的怨恨神色。”身后的人老神在在全不顾赤身果体。刚扭头疾走正踢上一物。低头细看竟是只锦绣袋子。
“递过来。”身后吩咐得从容。
刚咬牙,无奈拾起锦袋。
袋子掂在手里才觉异常的沉。布料透着湿,稍稍凑近一股铁腥扑鼻。……刚心下害怕,忙抬手把袋子扔到那人脚边,低头借月色一暼,手心上粘的全是浓稠红液。
那人弯腰拾起脚边锦带,褪下袋子现出把刻了五芒星的短刃。只略略打量便扔进井里。扑一声响激得刚一震,旋即瑟瑟地问:“……你杀了人?”
那人不言不语。
刚只当他默认了,一双又惊又怕的眼死死盯住那人举动。
“我姓木村。”木村穿上中衣系了腰带,只把和服往肩上一搭,慢慢向刚走近。
“为什么不肯月兑衣洗澡?”木村眼色冷厉。
刚举着粘了血的右手,步步后退。
“你是从来不在人前月兑衣服?”木村步步相逼:“看来中居教养有方。”
“把衣服月兑了。”木村吩咐。
刚忽地把盆砸向木村转身欲跑,被拽住肩狠戾一压摔倒在地。
木村上前轻巧制住刚,像剥只嫩玉米三两下扯开了刚的腰带衣襟。刚倔着不肯出声,双手狠力扑打木村。眼中尽是恨色。
木村冷着脸捭开少年徒劳踢蹬的双腿,目光定在了刚左侧的腿根处。
“果然。”一瞬间木村放开了刚,从容起身看着犹自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少年:“洗澡去。”
刚迅速起身合拢衣襟,面上羞色恨色交杂,一时不知如何发难。
木村若有所思:“你就从来不曾看过自己腿根?”
刚涨红了脸:“谁会闲来无事掰着腿根看……”
木村脸上浮一丝戏谑。瞬间色冷:“无知也好。”
“你杀了人?”刚壮着胆又问。
“杀了。”木村淡道。
“为什么?!”刚责问。
“封缄。”木村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命数。”
刚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冷战。
“明天你就跟在我身边学学怎么取人性命。”木村扭头看着刚的眼睛:“你敢学么。”
刚突然直看木村眼:“能杀人如何?能保得了身边人的命么?”
木村一怔。
“老板是死了吧。”刚冷笑。
木村眼神一厉劈手掐住刚的颈子。
“以前你还能对着空杯喝酒……可昨天我在小院里撞见你对着自己影子喝酒!”刚噙泪嘶吼:“你的刀子当真不长眼睛?还是你生来无心?”
“四四……”木村切齿一唤,仿佛求刚表再提。
“别这么叫我。别叫我这个名!”刚挣月兑木村的手,抚着脖上的几道血印:“你不配!”
2 the ripper2009/11/17 18:29:00
4、
岛梅客栈黯然关门。
木村偶尔会在经过客栈的时候抬头看看饱经风雨的旧匾。
直到有一天新的主顾盘下店,旧家什一并扔到了客栈后的小巷。拾荒的穷人一哄而上。
木村只远远看着。
最后剩下的是张旧得连乞丐都不屑的木案。木村缓缓走到木案前用衣袖拂开一层厚灰。案面上的红漆满是污垢。
木村出神地看着案面,突然开悟一般掌心用力抹过漆面。漆块剥落处都刻一字。整整二十八字连起来竟是一诗:可怜紫竹不成音,欠君一曲唯命抵。杯酒成醉不成趣,但求山外青山在。
木村看罢猛一掌拍下。木案不堪重力顷刻成了一堆碎片。
刚大概没有学武的天赋。苦练也只得一招半式的皮毛。木村似乎不着急教他些什么,只由着他练那些不成器的花拳绣腿。
一日闲来无趣。木村随口道:“古有问杜鹃不啼,奈何?”
刚兴致来了,问:“如何答?”
木村悠道:“秀吉答:‘杜鹃不啼,待其啼。’家康答:‘杜鹃不啼,逗其啼。’信长答:‘杜鹃不啼,杀之。’你怎么看。”
“为什么专求杜鹃啼?如果杜鹃不啼,就转听别的鸟鸣啼有何不可。”
木村冷笑:“如果我只要杜鹃啼?”
刚也冷笑:“世界上怎么能有任人为所欲为的好事?这世界本不能顺心如意。”
木村微微一怔。
“我就要十全十美。”木村起身拂袖而去:“哪怕用手去推个天翻地覆但求天顺我心!”
对于木村说的话刚隐隐害怕。接着他倒真过得天翻地覆——成了国姓爷的养子。听完管家殷勤转达国姓爷恩旨,突然心生戚清。这时候的自己好像一把唯命是从的太刀,被看不到的人捏着刀柄往哪挥自己就得往哪砍。
“你从此有了姓。姓堂本。国姓。”木村晚上带了一双空杯,递一只给刚斟满。
饮尽了美酒木村感慨:“堂本刚。好名。好姓。”
堂本刚只是木然地看着矮几上端端正正摆的一套新缎衣。
他越发强烈感到自己步人了一滩踏不出来的烂泥。或者正要去驯驭一匹月兑缰的野马。
隔天夜里,众杂役端来了大浴桶。和简陋的后院极不相称。桶里混满香料熏蒸如云。刚浸在桶里被仆人仔细搓洗,之后修整了发尾和刘海。两个女侍伺候他穿上了那套崭新缎衣。细棉布足袋和桐木屐接触走路极容易打滑,男仆提了棉纸灯笼沉默的在前方引路,重廊回环不知道走上多久,暗夜灯火点点彷如百鬼夜游。刚苍白着脸来不及细看周围的雕梁画栋,只觉心口有忍不住的惶惑。
他在心里念叨着木村才教的冗繁敬语。想到那个狸猫相的权臣今后要成为自己的义父,突然感到无所适从的茫然。
那些敬语全然没有用上。
男人披散头发只穿单衣靠在木扶上看书,随意穿了浅踏站起来倒显颀长挺拔。
自己被他拦腰抱起来的时候正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错?接着那人有些暗昧亲昵的说你是不是太瘦了。
啊不……曾经被叫做四胖!可惜话没有出口前就被自己否定:鄙俗……。
被任意摆布的时候堂本刚感到恐惧。几乎不能动弹。往日和街头伙伴跟在高头大马后面吐着唾沫唱着粗野冒犯的歌谣的勇气不知道怎么被抽得一干二净。
现在的自己想一只被圈养起来的野猫。慢慢磨没了利爪和警惕,因为脖子上有了一条丝绒绳忽而变得顺从。
那是什么?
疼痛。
以及捎带而来的一丝快感的间隙里,刚抓紧身下的锦垫想通了:所谓的规矩和教养。以及一个姓。堂本。
被肩舆抬回了陌生的房间。一隅直立的刀架上自上至下安放着三把上好的太刀。
床被已经铺整妥当。刚疲倦的蜷缩在棉被里,全然不曾发现屏风上一剪侧影不动如山。
鸟声嘈杂的清晨。
堂本刚猛然醒来。屏风上树影斑驳。
香薰的绵软充斥在偌大的屋子里。梁椽上吊挂的幔帐安静悬垂。
刚缓缓起身,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蹑手蹑脚拉开门。
中庭一派葱翠秀美。他警觉地扭头,看到廊下一人正怀抱打刀闭目养神。
是个约莫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
堂本刚静静观望了一阵,踮着脚尖缓缓挪过去。
少年面色冷白着黑布衣。几斑阳光透过树荫投身寸在檐廊的地板上。最大的一块正落在少年冻得发青的脚背。
刚蹲在半步开外的地方,慢慢伸出手贴上少年赤果的脚背。
一刹四目交接。少年猛睁开眼,眼神黑白清明直视着堂本刚略微琥珀色的瞳孔。
“我想你是不是会冷?”堂本刚挪开手:“只是这样。……”
少年倏然起身行礼,接着跳下檐廊径自沿着石板路走开,转瞬便消失在中庭的尽头。
5、
突然出现的堂本刚身边的少年近侍颇为俊美。却从不开口说话。
“喂,他是哑巴?”
道场里刚拼命挥着竹刀,悄声问靠在一边的木村。
木村把长烟管从嘴边移开,细细吐出一缕白烟:“你怎么不问他本人。”
刚回头看了看一身漆黑正座在道场门口的少年:“就是问了几次都不肯开口吐一字半言,平日里是泥佛嘴子空做摆设……我才以为他是哑巴。”
木村“哈”的应了声,把熄了的烟管扔给刚,起身抚平和服:“一个下人要名姓做什么?只要能使唤便好。走了。”
刚待木村走远便扔下竹刀和烟管。扭头打量少年,木石一样纹丝不动。
刚蹙眉走到少年跟前,弯腰拾起放在他膝盖前的太刀。少年肩头微微一震,正座不动。刚细细看着太刀,突然拔刀出鞘扶腕上位,向少年劈去。
少年眼皮一动,衣袖里滑出把手刀只轻轻一格,太刀被稳稳架住。
刚遗憾一笑:“见笑了。我叫刚,堂本刚。你的名字是?”
少年收刀回袖。抬眼,眼窝略深瞳色墨一般黑。眉宇间全不见一丝习武人的戾气。他伸手向刚请回了太刀,拾起鞘安置好,揷回腰间,深深鞠了一躬。
“今天你非得告诉我他到底叫什么。身边跟人知名不具,连怎么称呼都犯难……”刚重重扣下一子:“连野地里的花花草草都有个名,人总不能成日唤作‘喂’吧?”
“他叫冈田。”木村向棋盘上递了一子,答得异常干脆。
“你如何知道?”堂本刚握了棋不知从何落子。
“他告诉我的。”木村催促:“落棋。”
刚苦笑:“他到底是不是哑巴?跟了我有月余竟然从不见他开口吐个字。可惜那张嘴本该是天生能言的唇形。”
木村挑眉:“你还会看麻衣相?”
刚在棋盒里换了一颗棋:“会一点。”
木村追问:“谁教的?”
刚冷了眼色:“这个人提不得。你也听不得。”
木村稍颓了气势,一推棋盘起身要走。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刚把手里的棋子掷在木村后背上。
“他的剑法告诉我他的姓。”木村掀开垂帘走出拱门。
刚无趣地一把挥乱棋盘。
“你……是哑巴么?”看着少年替自己端来食盒时,刚忍不住问。
少年淡淡掠了刚一眼,恭恭敬敬把食盒放上矮几。
刚打开食盒用漆筷扒了口白饭,看旁的那人讷讷而坐,便又放下碗筷。
“若能和我说上几句,我倒是愿把你当朋友。初见你和我一般年纪就很喜欢。”刚看了一眼正坐一旁似木刻石雕的人儿仿佛没听人自己半句话,心下陡然烦闷:“这府里简直像座坟。除了木村那老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冈田默了一晌。墨瞳稍看了刚一眼,伸手往刚的汤碗里沾了汁水,在地板上工整写下“冈田”二字。
“是念作OKADA?”刚欣喜笑问。
冈田点头,指了指食盒,双手扶膝恢复了之前的架势。
时近中秋。
一日将近四更天刚醒来扭头看屏风处,却不见冈田身影。
忙着了浅踏起身,偌大的屋里并不见冈田身影。
刚微微蹙眉,返身睡下。
过了一刻方听到屋顶瓦片轻轻一扣,接着拉门外的檐廊上略有轻响。刚屏息谛听,那响声却没了。
过了小半刻刚索性翻身起床,拉开拉门却见冈田闭目正坐在拉门附近的廊边。
“昨晚你去了哪?”刚拢紧披着的外衣问。
冈田睁眼望向堂本刚缓缓摇头。
刚走到冈田近前蹲下,探手摸上冈田的绑腿。
“被夜露打湿了。你昨晚明明不在。”刚挑了眉:“从前在客栈做活,我常半夜跟着其他伙计去跑货。走夜路哪有不湿腿的。”
冈田垂下眼。
刚叹气,拽下外衣劈头抛向冈田:“今天不用跟着我。你睡吧。……不说我不问就是了。”
6、
松本绣坊在京城名头响亮。其中有御供绣锦名为“乾锦”。绣锦的都是男子。天乾地坤,取“天锦”之意。
稻桓在锦架上拈起一段锦仔细玩赏:“好绣功。”
坊主含笑道:“这匹锦是出自头牌绣郎之手,那难怪人得大人的眼。”
稻桓淡淡一笑:“好手艺,坊主可否让在下得见这头牌绣郎。”
坊主微微一笑:“惶恐,小人这就为国姓爷引荐。”
少顷,穿一袭月青色和服,浅杏色里衣的少年便躬身从内院门走过来,正跪下规规矩矩一叩首。
稻桓看了少年一眼:“真是精彩人物。什么名字?”
“润。”少年略略直起身子答道。
“抬头。”稻桓吩咐。坊主面色略一变,暗叫声不好。
润抬颔一双亮眸毫无惧色看向稻桓。
稻桓微怔。
一行人离开松本绣坊,稻桓捉缰在手,突然问引缰的木村:“今天在松本坊看到的叫润的孩子,似是面熟……你可有什么线索?”
木村稍做思忖,道:“那双墨瞳……像是在哪里见过。”
“名剑士可把翩跹半空的蝴蝶一斩为二。冈田你能做到吗?”刚挥不动五百下竹刀,绞尽脑汁法子给正在督导的冈田打岔。
正巧翩翩舞来一蝶停在紫阳花上,青灰色羽翅轻轻_chan动。
“蝶!”刚执竹刀向蝴蝶指去。
冈田看了一眼蝴蝶,慢慢转身倏然抽出太刀,缓缓向犹自浪荡花间的蝴蝶逼近。
一声脆响挥下的太刀偏出了半尺,蝴蝶悚然飞起匆匆躲过一劫。
地上落了一只长烟管的铜嘴。
木村叼着烟管拢手在袖悠然走过来,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对冈田说。”
人夜。
银河如练,一轮白月濯空。
松本绣坊的工房里十来个绣郎们都将息下来。窗格微闭。
更鼓响了几声。更夫从工房前的窄巷穿过,更声渐远。润轻轻坐起身掀开棉被,蹑手蹑脚提了木屐走出工房,阖上房门。
暗巷口只悬了盏旧纸灯,光色昏黄。
润穿上木屐朝着巷西疾走。
突然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润几乎惊叫出来。
“是我。小润。”
润由惊转喜,转身紧紧抱住暗夜里连脸面都不曾看清的人。
“这次出征虾夷居然不辞而别……我以为你战死了。”润声音微微发_chan。
男子涩涩苦笑:“别人道我是年少有为,只十六便御封‘征夷将军’。蛮夷说我是红鬼转生,刀枪不人。……”
润痛苦的闭上双眼:“只要你不死,我们就能相见……”
男子只当说个无关痛痒的故事,抬手揉了揉润微卷的黑发,道:“若我死了,不知道京城的烟花要多销出几成?整个堂本一族怕是要弹冠相庆,庆幸朝中斩除了先帝的前臣之后,纵使三朝望族自此也断子绝孙再翻身不能。”
“你本不该同我这样厮混。”润突然笑着推开男子:“朝中像你这样的年纪,早有了正房还纳过妾享齐人之福,再待妻妾诞下一儿半……”
润突然住嘴不语了。
“别让我以为错看了你。”男子声音里掩不住的苦楚:“君君臣臣身不由己,纵使战死不足惜——只有你不能对我说那样的混账话!我樱井翔心只由得自己,命管不了,更由不得天!……”
一时相看无语满巷凄清静寂。
回到工房已是夜半。
润回到床铺上躺下,蓦的发现枕下异样,打开竟然是一只蓝色粗布的小包裹。润急忙打开,里面是一盒大野坊的豆蓉糕。打开盒盖润仔细端看,拈起一块糕点捭开,一折卷笺赫然。借着月色展开,润欣喜看着熟悉的字体,一行行紧着读下去却渐渐变了脸色。
把手中的信笺撕碎。润拈起一块豆蓉糕咬下一口。他蓦地把手中的碎纸屑尽数塞人口中和着甜腻的糕点一同下咽,颊上两行泪簌簌滚落。
4 the ripper2009/11/17 18:31:00
7、
绣房里一片针过锦帛的沙沙声。
抽针时。润指尖正撞上针尖,血珠立时溢出来。旁绣架的山下见状忙扔了绣针从怀里掏出块白绢替他包上。
润感激一笑。
中午伙房里,十几个绣郎埋头吃着食盒里的饭食。山下用竹筷拨了拨食盒里年年如是的清淡素食,意兴缺缺。
润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着的物事,推给对桌的山下。
打开蓝布,是半盒豆蓉糕。山下腼腆一笑,拈起一块塞了个满口,鼓着腮狠嚼。润低声笑他:“俊逸如你,贪吃起来也全没了形容。”
道场里,木村扔给刚一把上好太刀。紫绢缠柄,刀身所布稻妻纹畅如云流。刀鞘上缀了浅杏色细流苏。
刚感慨地打量刀身:“这样的好刀,跟在我身边只怕受委屈。”
木村笑笑:“摆设而已。今晚中秋之夜,朝中召令纳言之上的重臣需携家眷,到和殿前赏桂观月。”
刚蹙眉:“那我还是不去的好。草民哪里见过皇宫里的阵仗。去了不过再多个摆设,还怕做出些蠢事折煞了国姓爷脸面。”
木村抚掌笑:“你只要坐着便好。既是‘摆设’还能有何蠢事可做?”
刚略略动气,起身拂袖而走。冈田朝木村鞠了一躬,默默跟了上去。
窄巷里鸽鸣咕咕。山下扔了几粒不知从哪里攒来的黄豆:“喏,吃吧。”
润推门而人,屋里只见了山下一人,惊问:“你和谁说话?”
山下灿然一笑,眼看着小窗外一方晴空答道:“不知哪来的野鸟叫得人心慌。扔几粒黄豆堵上它的嘴就不再喋喋噪噪的了。”
近黄昏。倦鸟知返。
稻桓府门驶出两辆桐木牛车。
前一辆淡紫锦帘杏色车额的牛车上载了国姓爷。后一辆淡青锦帘鹅黄色车额的牛车里自然坐了堂本刚。
木村跟在国姓爷的车扶旁,神色模糊看不出情绪。冈田依旧一身黑衣,只换了条银色的腰带稍作点缀,腰间和木村一样同携了胁差和打刀。
刚闷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里,手忍不住摩挲着腰间太刀的刀柄。刀鞘上流苏拂在手背,只觉微凉。
天皇正坐在淡金色垂帘后。皇龛立在九尺高的白玉台上,后妃按尊卑位列两旁。玉台边禁卫严阵。
和殿前硕大的朱丹桂散发出阵阵香气浓熏袭人。天际残照落在桂叶上抹出些重彩。
三朝重臣大纳言樱井年事已高卧病不起,只由长子长孙带为出席。
稻桓摆弄着蝠扇,偶尔朝桂树一看。刚默默跪坐在稻桓身边的次席,只觉熏人的花香全不及风雅二字。
“你看。朱桂点点……像极了人血。”国姓爷蝠扇划过刚的侧脸。
“国姓爷不知有何高见?”大宦官眼尖,谄笑。
稻桓收回蝠扇,莞尔:“在下不过是同小子闲语几句罢了。”
刚跪麻了膝盖心不在焉。冈田悄悄用手碰了碰刚稍有松懈的后背。刚无奈只得再度挺直脊背。心中骂娘。
夜色降下来。宫女们匆匆点燃灯火。满殿桂香浓得发臭。众人意兴阑珊只巴望天子金口玉言下一句得遣众人打道回府。良久宦官轻挑开垂帘一角,半晌合帘传诏:“乐舞助兴!”众人才稍稍来了点兴致。
乐师列位奏一曲魁山望舒音律婉雅流利。领舞者身着月白色缎和服,身段俯仰有致。曲到中段转了拍节,越走越快。兴致涨了的几位重臣忍不住敲扇膝头,口中附和。
“赐酒。”宦官再传令。
小宦官们躬身端稳小酒案向众臣的席位走去。
樱井翔刚要端酒,却被身边的近侍今井拦下。今井出手抵住献过来的酒案:“可否让在下先尝?”
大宦官见状微愠:“樱井小将军几日前刚征了虾夷归来,虽可喜可贺……只不想真真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身边一个近侍也敢出言不逊要先尝御酒。”
樱井斥责:“今井,还不快向陛下谢罪!”
今井脸色冷硬,抵住酒案的手不见丝毫松懈。弹指间竟听到酒案格格作响之声,木案似是不堪两重抵力重压。樱井眼色一冷,掠眼看前面卑躬屈膝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只是低头看不清面孔。
鸿门宴。
樱井齿冷,不禁低声发笑。
扑一声木案炸裂。酒盏落地腾起一缕怨毒青烟。今井枪身护主硬接下小太监推来一掌,觉察力道柔绵,今井大震,却发现手掌火灼一般疼,慌忙中之间整个掌心已一片黑紫。
另一掌已然向樱井心口推去,方才不过一记虚晃——
樱井生生接下近逼来的一掌,面色大变。
被紧握在手中的右手上有熟悉的针茧。
“润!”樱井顾不得中掌之手火般灼痛,抬起空手掀去,掌风扯掉了小太监那顶宽大灰帽。散乱刘海下,双瞳人墨。不是松本坊里他心心念念的润又是谁。
和殿列座上人心惶惶,已有臣子瑟瑟惊恐起身欲逃。禁卫在宦官的护驾声中慌张张抬了皇龛向里殿奔走。后妃挤挤嚷嚷声声凄号。
“你要杀我?!”樱井一把拽过眼前的人,切齿逼问。
“可记得六年前,你樱井家为争藩地灭门的……”润突然睁大了眼,嘴角渐渐溢出一丝血线。簌簌滑过下颏落在衣襟上。
“润!”樱井大骇,一把紧拥住润。
“……明年今日……别忘了乱坟岗上祭我一杯。”润暖暖一笑:“我早有心念。只可惜最后还是没杀成你……还白搭我一命……你欠我的。”
润挣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塞人樱井手中。
“润,润!”樱井头痛欲裂只嘶声喊一个名字。
“……我怎么连解药都带了?哥……”润喃喃自语,渐渐没了气息。蓦的身形一沉。双目轻闭。
樱井从润后背Bachu一支带血的手刀。鲜血触目。痛得他兀自落泪。
红色满月空照。不见一颗星子的霸道。
混乱中刚被捉紧手,脚上木屐已经被踢掉只好穿着足袋紧走。刚看着国姓爷的后背,再低头看那只捉紧自己的手,一时不知作何滋味。
这男人竟也是临危不乱的角色——满以为他会手脚并用率先逃出这片是非之地。刚暗忖。
直到被稻桓塞进自己乘的牛车,堂本刚才发现冈田不在身边。忙唤了一声也不见回应。牛车便慢慢动起来。
远处一声巨响升起硕大烟花,流光溢彩。
下一刻皇城西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铜钟一声接一声锐响,震彻天际。
隐约有“大狱被劫!”的呼声传来。
稻桓掀开车帘端看了片刻西天的火光,叹然一笑落了帘。
车外刚声声呼唤着近侍冈田。
木村只不停催促车夫赶了牛车向府邸方向疾行。
8、
城郊半垣废墙上冈田端看手中一笺窄信。
“定不负兄长重望。润。”
他捏紧手掌,再张开时手中碎片纷纷滑落。
你我非亲非故一声“兄长”实受不起。而重望也不在我意。
润……你我不过是两段无梗飘萍。各活其命罢了。
墙下乱巷里脚步声急促。
冈田放轻脚步沿着城墙追过去。
一刀拦路。
冈田刀未出鞘。也不见戾气,被截住之人却连chuan_Xi声都带出了_chan抖,借着昏月,看清是一人扶持另一人。
僵持一刻。
“少主请先走!”只隐约辨得一人将另一人推开,被推之人身形略有迟滞像是带伤,但立刻从岔路离开不见了踪影。
刀光就在这时打过来。冈田从容上刀,一格一扭,便缴了那人的太刀在地。
那人不死心空手搏过来,冈田稍怔,旋即回身微让,手刀击中那气势汹汹攻来的人的后颈。
揉了揉手腕,冈田蹲下将方才击倒之人翻过来。只见那人夜行衣已被太刀划裂多处。全身血腥刺鼻。
冈田忙探了探鼻息。不料手指却被那人隔着蒙布狠一口咬住。
强捭开口牙,手指几乎见血。冈田着恼一把扯下那人面上的蒙布。
“给我一刀痛快。”那人横眉冷眼呼喝。
冈田无奈,实在不知为何逢在狭路便剑拔弩张。一时没了兴趣,扔下蒙布转身便走。
“你是哑巴么!”那人突然忿忿责问。
冈田突然被触了逆鳞,转身走向那人,抬腿结实的狠踢一脚。
那人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回到稻桓府上已是深夜。
刚熟悉清净由仆人引着去了书房向义父请晚安。
稻桓起身扔了手里书卷,朝刚唤道:“研墨。”
刚有些莫名。
一镜半妆烛泪黄。三千月明渡画扇。小窗夜薄,云霰晓发。
稻桓落笔成歌。
刚隔着矮几看了书幅,讨过笔,在霰下提了个“破”字。写到一半稻桓猜出来,笑笑:“你心思不小。”
笔尖一涩,刚正欲从砚里让笔毫吃墨,却被稻桓抽了笔。
他猛的回神时案上的灯便被扑灭了。
穿堂风掀掉了没被纸镇压住的书幅。“破”字犹残。
肩舆微微晃动。刚疲惫的靠在舆背上。
檐上突然片瓦作响。
黑影若从天降,连击倒两个扛夫。
刚从舆上摔下。来不及呼救便被人扼住咽喉。
蒙面。只露出一双眼角微吊的眸。不怒自威又几分清冷神采。
“找间屋子让我小憩。别作响动。”那人透过蒙布低声吩咐。
及着逼到了刚的屋里,那人在屋中坐下,沉声吩咐刚背转过去。接着悉悉索索布料月兑落声,伴着隐忍的痛哽在喉里的暗喑。
刚不住问:“你受伤了?”
“嗯。”那人淡应了一声。
布料撕裂的声音。接着浓重的血味蔓开。
刚突然起身吹灭了蜡烛。
“做什么?”那人惊觉问。
“你不想让我看你的脸那便不看。”刚月兑下薄外衣,撕下片里衣衣襟,从容走过去跪坐在那人近旁:“只是帮你裹伤。”
那人也不多话:“伤在后腰。拜托了。”
刚撑着膝跪近些。伸手从后背环过那人的腰,把衣襟牵绕过去,接着移着右手再还上一圈,末了摸索着把布料的两端扎住。稍用了力道,感到那人后背一紧,却不出半分喑痛。
脸颊稍稍碰到了对方的皮肤。微温。有清爽的草木香。
刚松开扎好伤的双手。那人精瘦的脊背上微微落了从窗格里透人的月华。白得像片冷霜。
刚撇开眼看着自己的膝头。
那人又悉悉索索穿上了原先的破衣。
“你会用刀。”那人起身走向屋内的刀架。问。
“只略会个皮毛而已。”刚正应着就听到刀架碰动的声音。
接着那人走过来,手里握了两把刀。
一把太刀的刀柄递了过来。
“可否一较高下。”刚迟疑着握了刀柄。那边的刀已经出鞘。
我能说不么。刚苦笑着拔刀。两人面对面行礼。起势握刀。刚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对方的刀光先迫过来。凌厉的亮弧像勾玉的背弧一般圆润。
刚勉强躲过。脚下步伐已经乱了。
对方握刀的手变了刃向。接着是陡利的直线上挑。格刃,挑开。刀锋的寒意已经在颈项的毫厘间。
刚认命的垂下手。
对方满意的撤了刀,刚突然起势挑走了那人手中的太刀。接着刺刃在那人眼前。
对方冷笑一声,双手猛的合住刚的刀刃。只一扭,太刀便掉落在地。
“你还算机敏。但是太工于心计。真正用刀,刀在心不在手。”
刚蓦地弓身踢腿扫向那人的下盘。接着扑上去用力膝压。
蒙布被勉强扯开。
刚俯瞰着一张凛俊似画的面孔。
如漆双瞳清楚倒映着纸门上青灰色的月光。
瞬间天旋地转,自己被揪住衣襟曳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对方再一次制住自己。眼神愠怒里含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度。
刚撅嘴一笑:“四回合本是五五平开,可我看到了你的脸。算我赢你一筹。”
那人大度一笑:“就算是你赢了。可看到我的脸我就得杀了你。”
“我赌咒你不会杀我。”刚直视对方眼睛。
那人一挑眉似是等个回答。
“你剑术绝非等闲。但却伤了要害。虽然衣裳满沾血迹,但那不是夺命的血。”刚看对方渐渐舒开的眉稍稍一停,又道:“真有杀心的人,怎么会瀑露了。这只能说你另有他心。说不定你其实是去救人。”
“救人。”那人嘴角略牵看不出情绪:“……你怎么肯定我剑术绝非等闲?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敢妄加是非。”
“啊啦。”刚咬牙切齿的笑着:“侠士您不曾听说过老话‘没吃过猪禸还不见过猪跑么’,以此类推的本事区区也是有的。”
“……倒是嘴尖牙利,场面话也驾熟就轻。”那人伸手狠捏了一把刚的腮:“这般脸圆。谁才是猪?”
“好了。顽闹也罢。”那人起身一把拽起刚:“该走了。”说着推开拉门。满廊清辉,月色已明。
“我叫刚。”刚起身整平了衣服,道。
“……。”那人迈出屋,跳下檐廊大步迈开。
“不说那我便叫你‘五五平开’!”刚佯怒。
“光一。”那人远远抛来名字身影便消失在中庭的假山后。
5 the ripper2009/11/17 18:34:00
夜半一只雪白信鸽直直落在樱井院房的中庭。
任仆人驱赶不走,苦苦哀鸣。
樱井神情凄怆连浅踏也未着便走到中庭,鸽子竟自己落到樱井手臂上。小爪上系一条红葛布。樱井解布而下,见得红布上手书蝇头小字:
“国姓府中有冈田姓人,于今夜和殿暗算松本润之性命。若小将军有情有义,则应速手刃夺爱之仇人才是。”
樱井再三看那布条,捉住鸽子的手兀自收紧。雪白鸽子不停挣扎。渐渐垂了头翅没了动静。
暮色微熹稻桓府外车马粼粼,火把通明。
樱井驭一匹黑骓鬓发纷乱。他紧抿了唇拉满了弓,一箭正身寸上稻桓府楣上“国姓爷”御赐匾。
“国姓爷。……我樱井翔尊你一声国姓爷。”樱井收了弓笑得凄戾:“你家可有姓冈田的人,交出来!”
鎏金朱漆门立时敞开。五十黑甲近侍持刀而出,反将樱井所带数十亲卫铁箍般围住。
木村着了件黑色带家纹的长和服缓缓踩着长齿屐走出来,恭敬一礼。道:“樱井将军天不曾亮即来寒府莅访。不知何事。”
“请你主子来说话。”樱井冷斥,从箭斛中抽出一羽黑铁硬矢搭弓拉满:“这里轮不到你与我攀讲。”
木村笑笑:“小将军何必动怒。话好说,那些个刀枪剑可不好顽——都不长个眼睛只懂舌忝 血噬骨。”
樱井也不多话,满弓一放那羽黑铁硬矢直直向木村身寸来。
木村抬臂展袖。劈手接下硬箭。
樱井切齿连拔三箭,搭弓拉满直身寸木村。两旁黑甲近侍手执铁盾牌上前挡护,不想那箭力透铁盾,身寸死黑甲近侍两人。
木村移身避过一箭:“樱井将军好神力。好火气。”
樱井再拔三箭:“再不请国姓爷出来我便身寸死这国姓府前出来的活口!任是谁一命不留!”
中门再敞,竟是稻桓。
木村蹙眉:“惊动了国姓爷。”
稻桓一身月白头发简单冠住,笑道:“小王爷如此气盛。当配‘征夷将军’的名头。”
“国姓爷。”樱井扔了弓矢,下马向稻桓微一躬身:“在下暮熹之时登门扰您幽兴,只为求一姓冈田之人。”
“哦。”稻桓淡道:“府上下人口粗算来百十号。不知可有此人?”说罢看向木村:“当真若樱井将军所言,有冈田姓者?”
木村躬身:“据属下所悉知,府上并无此人。”
刚送走光一。方将息不久便听到府内响动,便披了单衣沿回廊向灯火声响处赶去。
赶到府门时正见兵戎相峙之势,又听得木村说不曾有姓冈田之人,一时心生疑惑,便分开众家臣上前向木村低声道:“冈田今晚并未随牛车回……”
木村不待刚说完向刚一礼,道:“小主人受惊了,请回房歇息。”
哪知樱井翻身下马,箭步冲上台阶逼到刚身前狠拽刚前襟,恨声问:“冈田现人在何处!”
木村劈手去夺刚衣襟。人却早被樱井Bachu胁差用刃挟住。他出手点向樱井肩井_Xue,不及点下,樱井近侍今井早有防备飞身踏上台阶制住木村手腕。
稻桓眼色一冷,推开身前黑甲近侍以蝠扇直抵今井咽喉。
一时间环环相制,动弹不得。
稻桓轻巧一笑:“樱井翔你胆色不小。为个没来头的冈田姓者竟挟我小子。”
樱井冷笑:“昨夜和殿上众臣亲见有人欲置我死地,不及被擒另有人人出手灭口。和殿乃皇家重地竟堂而皇之混人刺客,现有人告发那灭口之人就在你们府上,要是有,我奉劝国姓爷及早交出来送到刑部大牢里一审,清白不清白自然清楚!”
稻桓坦落一笑:“告发。何人告发。这年月里清清浊浊是由得人信口开合?”
樱井齿冷:“那为何国姓爷就不肯交出个姓冈田的人来!”
稻桓摇头笑叹:“无便是无。我如何能交得出?若能变一个冈田出来交予少将军压惊解恨,我辈倒求之不得。”
说罢挥手让老管家去取府内的奴册来看。
樱井挟着堂本刚,一页一页看过那些卖身契和奴名。约莫一柱香的时辰过去,不见半个姓冈田的。倒见了个卖来充作杂役的人和润同姓。不禁黯然神伤。
话分两头。
且说冈田狠踢那人一脚,便见得那人疼得昏了过去。
冈田心中一惊。莫不是这一踢出了人命?俯身一探鼻息,烘热。冈田讽笑心道:死猪一头。不过是疼昏了。
却听得那人口中喃喃:“少主人,保重!”
一声紧着一声。
夜幕下茫茫一片废墟地只得他两人,分外清寂。
难得你如此重性情。冈田心中一叹,出手点了他几处_Xue止血活淤。抬头见四周荒凉方圆几里也不见炊烟,蓦地心生恻隐不忍将这人扔在此地,便扯来些蒿草铺在一旁,顿坐等这人醒来。
城外十里。太阿小丘上竹海繁茂。一人正穿一身水红窄衣,打了绑腿匆匆赶路。
忽见一白影飞走于竹林间,一晃又没了踪影。
那红衣人喉头一紧,忙扔了行囊Bachu太刀,四顾。
“你是赤西?”一声恍恍惚惚飘来,全辨不清方向。
赤西心中发紧,问:“谁?是谁?英雄怕是也跟了我几里地了!若认得出小辈名号,何不出来相见?”
那不知何方的天音低低发笑。
突的,那声音冷道:“你可是要去接应个大牢里刚出的死囚?”
赤西蹙眉不应。
“可惜你居然是西畿空月流一派的嫡徒。被个外人占了你家门派宗的头,却是不敢反抗还巴巴跑来接个夺志的仇人出山。可笑。”
赤西牙关一紧,道:“派宗里的事,不劳旁的人有念想。高人既不愿出来相见,那在下也无可奉陪。告辞。”
说罢了送刀回鞘,低头继续赶路。
待赤西走远,白衣人落地。朝赤西仁背影冷哂:“我看准的棋子不由得你走不走道。”
远空一声隼鸣。白衣人抬头看着低飞而下的白隼,绽开无邪笑容。
樱井犹不死心。
他推开奴册道:“奴册里是不曾有姓冈田之人。但国姓爷家里的家丁之册却还未看过。那人既能在皇城里轻而易举灭口,也绝非是小小家奴能为之事。在下知晓国姓爷家中自能拥数百家兵充作近侍,何不把丁册也拿出来看看!”
刚听他言语咄咄逼人,心中甚是不快。碍于被他挟着,冷静探问:“少将军要的恐不是伏法抵公,莫不是有什么私情。……”
木村心中一动,道:“少将军。你可认得松本绣坊中名润的头牌绣郎。”
樱井缄然一刻,冷笑:“认得。本少自与他认得。”
木村悄对稻桓耳语几句。
稻桓面不现山水。半晌撤了抵在今井咽喉上的蝠扇,道:“少将军。若说我府上有什么同和殿行刺大名之事有几分瓜葛。不若说说你为何私下里苦求刑部,勿将那行刺之人的尸身曝街示众?”
言罢,看了一眼扼住木村手腕的今井,轻问:“可是这位近侍按了主公的意思去刑部求办?”
樱井蓦一把推开刚,大恸:“润心思纯善不知为哪个蝇营狗苟辈支使!我心向他还不能为他求一具全尸么!”
说着突然挥刀斩向木村身边一黑甲近卫:“连日我也在朝中受够忍气_Tun声,提头沙场为得一寸安宁之地,不想天处处和我作对!我今日找不出那姓冈田之人,也要斗胆斩你几个近侍血恨!”
木村微愠。即率众黑甲卫上前,和樱井的近卫缠斗一道。稻桓吩咐家臣厚葬了那蒙不白之冤的黑甲卫,笑慨:“这老宅恐是百年才遇这出开门见血的大事……”
老管家满面仇容:“大人,门前血斗却是不吉。”稻桓摇头:“随他们去。命不是都在他们手中刀上么。生生死死自去担待。”
天色已然大亮。
一御内信使打马奔来,惊见国姓府门口这等场面不敢近前,只大呼:“御缉!”
稻桓一挥扇:“大声报出来。”
“今有死牢重犯于中秋之夜月兑逃。乃西畿空月流一派门主。按御意已革其姓。名曰光一。”
樱井刀法清凌狠轹,只求得招招取人性命。式式狠辣直取要害。
木村笑:“果是如蛮族所说,红鬼转生。凶险无比。”
樱井切齿:“任你一个下人也三番五次哂讽我,今天就要你做我刀下亡魂!”
木村突然敛了笑。
身旁一黑甲卫且杀且避,身形轻巧。刀法滴水不漏却是刻意避开锋芒张扬之处。心中顿觉奇异——不曾记得府里有这等卧虎藏龙之辈。
樱井渐同那人过往了几式也惊觉有异样。
木村突然撤了刀向,改向那黑甲卫攻去。
樱井稍一愣,不多言语。
刚在台阶上看一场厮杀全忘了害怕,突见木村改刀杀起了自己人,心中大震。
他回头看了一眼稻桓,却见稻桓也微跳了眉锋。刀阵里突然改换了风向,人人的刀都朝向一人。
却听得一阵铿铛,刃头纷落。数众黑甲卫手执断刀骇然后退了几步。
阵心里那人直走一刀挑开樱井手中打刀,转走刀锋,横格一刃便打对斩了木村手中太刀。
刀光过处畅人银练。绵韧其外蕴力其中。
若水奔流。
“月洒西江。”樱井脸色一变:“西畿空月流一派名门刀法。”
众人皆惊。
“好刀法。”稻桓不吝称赞。
御使大诧:“为何国姓爷府中藏有此人!”
樱井冷笑,道:“还不速传报给天皇。抄他国姓府满门。”
木村冷着脸色上前,猛一拽马缰,把个御使拉下马背:“大人且慢。”
刚心中纷乱。
眼里只有一把如月横刀在眼前晃动。
天牢大狱的重犯竟是昨晚和自己顽闹之人。
……抄国姓府。
他猛抬头看着稻桓。
却见国姓爷也若有所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10、
稻桓突然冷了眼色。
“在下也倒想知道。这死牢重犯如何会在府中。”
话是说与外人听。国姓爷眼神紧落在刚身上。
刚心里一惊不知怎么开口,却见老管家早带出了两个人,刚仔细一看,却是平日扛着肩舆的两人。
那两人趴伏在地,口称是昨夜见得小主人确是和一生人相会。
刚又惊又恼面色煞白,看向义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
稻桓转向御使:“是在下管教小子不当。甘愿父代子罪。”
光一趁众人胆怯不前,抢过樱井的黑骓翻身骑上,纵马台前把愣在一处的堂本刚拉上马背。策鞭而走。
樱井道:“国姓爷可谓引狼人室。这样的好儿子能和死牢饭共乘一骑天涯亡命,实乃可喜可贺!”
稻桓淡道:“少将军可消了火气?”
樱井冷道:“欠血还血欠命抵命。如若哪日我捉到冈田姓之人,定手刃之!若有包庇的,管他不动明王转的金身,我也想法子熔了!”
御使瑟瑟看着木村。
稻桓挥手:“让人把门前收拾干净。别见一滴血星子。天皇那里我自会去请罪。御使大人受惊了,命人端酒压惊。”
木村松开御使,深鞠了一躬,把下人端过来的酒水递给了御使,御使慌忙仰头饮尽,翻身上马纵鞭落荒而走。
刚惊魂未甫。心中满是懊恼。不知是否连累了义父一府老小。
马背颠簸晃动得几欲呕吐出来。
他忍不住大喊:“放我下马!”
缰一紧,马停了下来,跺踏着前蹄躁动不安。
刚滚下马背,抓着马蹬勉强站稳,心中忿然茫然。抬头却见光一一双漆瞳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心中一怒。道:“晦气!”
光一眉峰一跳:“看不出你平日说话原是这样恶言恶语。”
刚且愁且怼:“早知你是牢里的重犯,说什么也不能留你在府里。我早该喊人缉了你的!”
光一一愣,仰头一笑:“喊。刀子稍动你便身首异处,喊得出声么。该说的是世道炎凉。本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养在深府里的小娃娃单纯喜善,不想也是九转心肠。”
刚蹙眉:“现在全府上下不知道会遭什么灾祸。只因你一人。难道你的命是命,那全府上下百十号人是草?”
光一不语。
刚见他不肯答话,迈开步子径自往前走去。
光一突然哂笑:“该说你明事理还是赌娃娃气?”
刚脚步一停。转身,一双眼睛将信将疑看着光一。
“你父亲若真疼你宠你。怎么就眼睁睁看我一个重犯带走你也不稍加拦阻?他莫不是也怕得不行,干脆将儿子扔出来抵罪,这样一来。你这私通牢犯的帽子真真扣得实在。”
刚睁大了眼。
光一看他吃惊的样子,忍不住笑。回头看看被抛在后面的路,半晌不见丝毫动静,只有白日树林,几只闲鸟飞动。
“纵使这少将军的马赛过的卢。如若你父亲大人真有心追你回来,我们站在这絮絮叨叨的时刻,追兵也该策马赶来了。”
刚眼神一黯。低头不再言语。
光一绕着缰绳只是笑。
刚冷道:“一个浪荡子有何好笑?倒说你身负重罪本是要亡命,为什么还偏偏捉我和你一道?如此说来,若不是你捉我走,我何罪之有?”
光一大笑:“小少爷真不识好歹。你一走,通囚大罪就栽不到你义父头上。你若留着反而是个累赘。而且必然要押进大牢讯审一番。到时候不等你清白明了,恐怕小命也早登仙极乐。”
刚懊然:“为何偏偏遇了你。否则何来这些风波。”
光一一愣,道:“你便问问神仙问问命吧。”
两人徒步走了几里。刚道:“我们这是去哪?”
光一驻了马,道:“我自有人接应。倒是你,你做何打算。”
刚慨叹:“我自小便孤独惯了。捡我的恩人死了。害死我恩人的人又把我寄人篱下。后来莫名其妙成了国姓府里的小少爷。现在又和死牢犯共走一路。”
光一摇头笑道:“你这命数几句听来便是洒八大桶狗血也难写清。”
刚也笑:“旁人听了当故事一笑了之。可身在故事里却没那么许多的开心逗趣。”
光一默了一刻:“要是你没个地方去,便和我结伴而行吧。两个人总是强过茕茕一人。”
6 the ripper2009/11/17 18:36:00
11、
稻桓人殿请罪归来。
虽未遭到半分责难。着实生了辞位还乡之念,当即拟陈情表一轴。
木村在一旁矮几上,一壶一盏。自斟自酌。
“你这便是要走了?”木村问。朦胧着醉眼。
稻桓点头。把卷轴一理:“拟在月末动身,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府上你有什么看着喜欢的东西便拿去。”
木村笑笑:“享尽了人间风光,也有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便是想退一步,寻个海阔天空了?”
稻桓浑身一震。久默后他低声道:“穿针引线的活计我已然做足。难道背个强来的罪名反倒没有赎清的一天?”
木村晃着酒盏:“无人无罪。管他什么罪,背上就是踏了修罗道转不得身。你一世明了怎么参不透这一步?”
稻桓冷笑:“那不过是条贼船。”
木村挥手:“你敢扪心自问从前不曾有半分自求保全的心思?你是亲耳听过那临死的苦求,要是你真能心安理得放下,那你大可以东耕于南山!”
稻桓抬手覆目,少顷苦笑:“罪人不配有什么。什么也不配。”
木村有了几分醉意,踉跄走过来一把拽住稻桓衣襟。笑问:“你……。是当真喜欢了他?”
稻桓紧闭双眼。怎么也挥不开一双少年的眸子。琥珀流光。
木村松开稻桓。大笑起身,打开拉门去了中庭。
低头忽见只形影相伴。他蓦地邀杯向月:“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不如人意!”
樱井翔回府闷坐屋内品酒。少时。今井从刑部归来。踟蹰万分。觉察拉门处人影徘徊。樱井抬头唤道:“翼?”
今井缓缓隔门跪下,默了一晌,道:“……天皇口谕……断要把润的人头悬于午门……以警心怀叵测之人……也替少将军压惊。”
玉杯捏碎在樱井手中。碎片刺破掌心,落血无声。榻榻米上殷色斑斑。
光一和刚一路行到城关处。远远便见门口已经张了缉榜。
刚看那禁卫黑压压一片立于城门两侧,来往贩夫走卒都要严加盘问,心中一紧。
“我们怕是过不了这关卡。”刚叹道:“不如先找个住处再做打算。”
光一随手在一处屋墙上揭了张通缉像,笑道:“画得倒也周正。”
刚凑眼一看,哂道:“确是。这般周正的摸样,还怕禁卫认不出么。”
光一把手中的缉像一团,扔开,道:“你会多少刀法,老实告诉我。”
刚一愣:“你要强闯?”
光一抱臂胸前:“哪有那么许多闲话。我只问你会多少刀法。”
刚老实道:“我会什么那晚你早领教了。”
光一微抬下颏:“确无隐瞒?”
刚道:“何必瞒你?”
光一抚掌:“不会更好。有无本相通,索性无招胜有。”边说边伸手捉了刚的手握在掌心:“来,同我走。”一手持缰便向戒备森严的城关走去。
甫到近前。禁卫便围上盘查。光一脸撇向别处悠然自若,刚手心却沁出一层薄汗。禁卫持了画像便伸手去掰光一下颏,不料手上重重挨了一鞘。
眼前少年嘴角绽笑。
一双漆瞳含霜冷色,直直看过来——正是那画像上通缉之人。
一声“拿下”数十把雪亮太刀出鞘,刀尖将二人眼前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光一拔刀出鞘递在刚手上,莞尔:“握紧了。”说着绕到刚身后,双臂从后环绕到前,双手紧紧围握住刚的手:“脚下步伐听我调遣便可。”
刚惊得“哎?”了一声,却听声音紧贴自己耳边传来:“右脚弓迈上步。”
一声金鸣,两刀相撞。刚咬紧牙关看眼前刀光剑影。身后人竟小声笑道:“有趣。”
日头又高一竿。
冈田微微打盹。蓦听身边那人长舒一气,倏地坐起身:“少主!”
等看清了面目,那人气势顿萎,道:“原来是你……”
冈田怒极反笑——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守你半日免得野狼野狗叼去,不想醒来这般出言不逊。
那人看冈田一双墨瞳半笑不笑森森盯着自己,心里一惊方觉得言过了,忙道:“多谢英雄守了我这半日。”看是全不记得冈田踢了自己疼人命的一脚。
冈田心道:可不敢当。
“在下长濑智野。可唤我长濑就好。”那人绽了笑容,报上名姓。
冈田起身拍土。心道既然醒了那便自求多福吧。
长濑看对方于自己不理不搭,心中微怏,忙道:“敢问阁下名姓?”
冈田淡看了长濑一眼,转身而走。
“失礼了。”长濑拔刀一拦,眉峰一挑:“我且用刀问问小哥的名姓!”
冈田厌然一眄这眼前胡搅蛮缠的人。拇指推刀出鞘。
城关一场恶战。
大道上平民躲得清清静静。
光一低道:“再不能和这些龙套缠斗。你且一人应付一二刻!”便松手后退。
刚大骇:“莫不是要推我人火坑!”
谁料光一拔了胁差,巧斗一番及到惊立在大道一旁的黑骓身边。
抚了抚那骏马的鬃毛,一个鹞子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肚冲过来,挥刀格挡开几个禁卫,光一大喊:“伸手!我本是以退为进,救你于水火。”
刚眼看禁卫的太刀朝自己劈来,只硬着头皮挥刀挡开,虎口一时震得发麻。忽听得光一喊,急急撤刀把手递过去。光一俯身紧拉住刚的小臂将他带上马背。稍稍坐稳便狠夹马蹬。黑骓仰蹄嘶鸣,冲开人群直朝关口外奔去。
刚上马摸了一手粘热,惊觉那马右肋上已被禁刺了一刀,正在汩汩流血。
“马已撑不多久,你出了城道往驿道上走!”刚紧捉住马鬃,道。
少时,追兵的马蹄便在远处扬起黄沙。
“怕是再回不了这京城。”刚看着路边凋了叶的杨柳,叹息。
“我定然是要回来。且风风光光。”光一音色冷静。
“你如何这般自负。”刚诘他。
“区区不过想,有朝一日能光明磊落再踏进这京城七丈高的玄武门!”光一紧缰,道。
12、
天色过午。微起了风。
眼看驿站近在眼前。
黑骓口鼻流出了血沫。光一驻马,翻身而下。刚跟着下马,怜惜地抚摸黑骓颈鬃。
马眼流出泪水。突然马身一歪,倒在地上。刚心中一痛:“我们害惨了它……”
光一轻叹:“留它在此也是慢慢疼死。……”言罢抽了太刀,举刀对准心肺处。刀落。
黑骓哑嘶一声口鼻流出鲜血,突然不再动弹。
刚睁大双眼,惊看光一利落抽刀。一甩血迹,收刀人鞘。
“走。”光一吐了一字:“再不走你我下场概不过如此。”
刚抹下了死不瞑目的马眼,匆匆起身跟去。
驿站里栓了几匹好马。
驿长正抱了豆秸番薯藤填人马槽。
光一径自走过去解马绳。
驿长扔下草料拔刀怒叱:“哪来的毛贼?”
光一解着马绳,回头看那驿长:“劳烦大叔借些马匹用用。”
驿长瀑喝:“简直贼胆包了天!”
光一笑笑,从怀里摸出个小锦袋朝那人脚前一扔。锦袋滚落在地,袋口里掉出几枚金判。
驿长看了一眼锦袋,眼现慕财之色。转而又抬头道:“借马可以,把御牌拿出来!”
光一不理会他。径自挑了一黑一花两匹马。解了绳翻身上马,俯睨那驿长:“什么劳什子一牌二牌。且道一张令牌,值几个脑袋?”
驿长被那眼神刺得一瑟,不再说话。
光一轻拍那闲鞍的斑骓,朝刚微微一笑:“上马。”
待刚上马,光一走到马棚前,突然抽刀劈断了栓马栏。惊马嘶鸣,四散而逃,留下串串杂乱蹄印。
驿长惊叫着拾起锦囊和散落的几枚金判,择路而逃。
二人策马疾驰,一路无言。
直到暮色降下来。天边铅云翻滚。
光一突然翻下马背,刚惊叫一声:“光一!”慌忙勒马。
下马跑过将人扶起,却见光一面色惨白如霜。刚脸色一沉,细看光一腰间,只见那本是深色的布料上更见色深,洇透开一大片。伸手一摸,满掌湿热腥红。
却见怀里人咬紧颌骨。犹自撑起脊梁,素白着脸颊道:“不妨事。我们快策马到太阿小丘南角竹林,有人在那里接应。”
接着便起身去扶马鞍。
刚心中一_chan,道:“我们不如寻个地方稍作休整!你……”边说边举起沾血的手掌:“这般流血就是铁打的身骨也再撑不住!”
当空悚然划过道闪电。风骤急起来。
黑骠马突然受惊,挣月兑光一手中的缰绳,西向奔去。
光一冷哂:“连匹小小畜生竟也不肯助我。”
远来的喊杀突然落人耳中。
刚警觉北看,隐约人影马声俱在。
光一起身拔刀:“快走。打马去太阿小丘南角找人助我。”
刚攥紧缰绳:“我们一道。”
光一摇头:“一马载二人自不如一人来得快……二人齐走,到时被追兵赶上只落得一齐遭殃!你要是活着到小丘南角,我或许还有救。”
看刚还踌躇在原地,光一断喝道:“走!”
刚一咬牙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长濑显然要败。
几个回合便被冈田挑刀在地。他犹不死心折转身拾了刀归鞘,走动两步想跟过去,方觉肋下奇痛无比。一时跪了下去。
冈田狠心想走。
却被那人唤住:“……小哥,先前在下多有冒犯。如今只求你给我带两个馒头一碗水便好。”
冈田拔足,却被那人扑身死抱住腿脚。
“拜托了!”那人撂下一句便不再多话。
冈田无奈,只得俯身将那人扶起。却见长濑眼下发青,似是内伤在身。冈田心里一惊:倒是皮实。
及到策马走了几里。刚恼中纷乱如麻。心跳如鼓。
便是几次三番也静不下心驰策,斑骓被收紧的缰绳勒疼,打着响鼻摇头拧起绳来。
刚猛一勒马,突然打马掉头向原路奔去。
细雨突从天降。
雨点渐密,顷刻间化做瀑雨。
及到近前。一地散尸约莫七、八具。
光一侧身倒地。
一名苟活的禁卫脸色狰狞,举刀便向光一腿上扎下。
光一全身猛然一抖却不听得半句呻喑。
刚翻身下马,拾得一柄尸体边散落的太刀冲向那禁卫。
骨禸撕裂。刀身尽数末人那人体内。
血花溅在睫毛上混着漫天雨水糊住了眼。
刚一把推开那中刀的禁卫。猛拔了犹揷在光一腿上的太刀,血涌出立刻染红脚下黄草。刚猝不忍赌,闭眼。费力抱起那重伤在身之人。
睁眼环看。天地一片暗色,雨水茫茫。斑骓默默走到刚近旁,低头啃起些带泥草根慢慢咀嚼。
怀中人突然开口:“你在哭……?流得我满脸是水。”
刚不应他。只抿紧嘴唇把那人艰难扶上马背。
漫天狂雨。一马载了二人向东飞驰。
将近天色全暗。雨水渐稀。
赤西在太阿小丘久等不见人来。焦急万分。
正是时,忽听马蹄得得作响。雨帘里奔来一马。赤西忙迎过去,口中大呼:“师兄!”
马驰到近前才骤然停下,蹶起前蹄嘶鸣一声。马背上翻滚下两人。赤西一惊,也管顾不得许多。上前扶起一人。
那人睁眼蹙眉,道:“快救救他……”抬手指向倒在旁的一人。
赤西扶这人坐稳。又及到另一人身边。搀起一看,不正是苦等的师兄光一。赤西忙探鼻息,出气虽弱却稳健。便问刚:“光一师兄伤到何处?怎么不见长濑师兄?”
刚莫名摇头:“并不见什么长濑。你师兄腰腿皆受重伤,长途在马颠簸,恐是伤口裂开血流不止。”稍停了一息,刚又开口:“若有什么法子,先替你师兄止血要紧。”
忽听得光一闷道:“问长濑做甚。开了九重钢锁算他本事。但出天牢一路杀出都是我单刀赴会。若不是他怎么会连累我囚衣都划得几不蔽体。”
刚慨然。果是疲于护人才被人伤及要害。
听他言过其实,笑道:“莫贪天之功为己有。不开那锁你何得施展拳脚。”
赤西偷笑。突道:“还不曾请教这位少侠名姓。”
“叫我刚便好。”刚有意隐了姓。
雨水停驻。赤西捡了些落枝枯叶来,无奈都吃透了雨水。擦了几次火折子,也燃不成气候。
三人都淋了雨。光一大伤在身着实冷得厉害。赤西和刚帮他把衣服月兑下,再三扭拧。末了披上。
刚看光一双唇冻得渐泛乌青,心下微急。
赤西撕了外衣替光一草草裹伤便去寻狼牙草止血。光一合眼倦然靠在树根处。觉得遍身骨节处无一不疼痛。
刚悄悄挪身。犹豫再三,把掌心在口边呵得稍暖,轻轻覆上了光一现出青白之色的手背。
半晌。那人眼皮也不抬,道:“手瑟瑟而动。是冷还是害羞?”
刚双耳一热。忙道:“我冷。”
光一哼笑。扬唇道:“若冷便靠过来。倘是害羞那便罢了。”
刚一咬嘴唇。狠狠靠去。及听得光一倒吸口凉气:“小少爷……我腰伤未愈血流汩汩你也不是不见。且轻些。”
赤西找了狼牙草归来欣喜不已。说前方见了灯火,恐有人家不如投宿一晚。
将草药揉碎按在光一腰、腿伤处。光一只是合眼,岿然不动。细心却能见额上沁出层汗水。
刚心里暗暗佩服。
二人遂将光一扶上马背,寻路而去。
樱井翔一早起身,沐浴。出门。
衣冠胜雪。长弓在身。
午门前已经略有人影聚集。
樱井硬着神色侯在午门。
少时,人已攒多。
一队禁卫自皇城门鱼贯而出。有一壮汉赤果上身,从禁卫手中接过一方皂色木盒。打开,赫然拎出一颗头颅。
四下哗然。
那壮汉把长绳一端结在头颅的发髻上,后退丈远,猛力一抛,长绳越过午门。头颅坠在半空。
人们半是惧半是猎奇,仰望那颗已经死透的头颅。樱井也同众人般翘首。他慢慢拨开人群走到最前。身后嘈嘈切切已无关于己。
他意带虔诚的褪下长弓,从身后的箭斛里掏出一矢。
人群忽然静默。
弓满如月。忽听一声箭啸。绳断。
樱井疾步上前,那头颅正落在怀中。
他紧紧抱住头颅像揽住一生的命谶。
禁卫如梦初醒,将这一身雪白之人团团围住。
7 the ripper2009/11/17 18:39:00
13、
天色尚早。
夜雨涤尘。天地间气色鲜润。
赤西被晨鸟啼鸣惊醒来,蓦觉饥肠辘辘。方才想起昨晚投宿在这户深林人家,三人都只喝了清粥。想师兄伤势颇重需吃些禸食,悄悄起身打算寻些能捉得到手的山林野物来炖了给光一进补。
走了些路。鞋上沾泥不少,野物不见半个。赤西无奈,看天色又亮几分,打算折转回去。
忽听得空中清鸣一声。
一剪雪色羽翅掠过头顶树冠缝隙。
赤西大喜过望,除下身上携着的小弩从绑腿里抽出一只短箭,寻着那鸣叫声赶过去。
及得枝叶稀疏地,赤西看清那是只雪隼,喜出望外。举弩疾走了几步,瞄准了雪隼便要松弩弦——
忽的铿一声响,弩身顿时偏了几分,短箭离了弦也差之甚远。赤西看着地上滚落一只硬松球,心下着恼是何人坏了好事,只听一旁高处愠声:“身寸什么不好偏偏打我白隼的主意!”
赤西听得那声音耳熟,正暗忖间一道白影纵身下树。长身雪衣。眉目如画。
赤西戒备着看那人慢慢踱来。
“好贤弟。”那人牵起唇角一笑:“我便替你师兄给你道一声。早起来在这林子里转悠,莫不是为抓些野味给师兄补补元气?”
赤西皱眉:“你……?我做什么又与你何干。为何这样纠缠不休?”
白衣人仰头一笑:“笑话。这太阿小丘本放在此地,你能来得,就不容我来?”
赤西说不过他,蹙眉道:“那公子请便,在下告辞。”
那人伸手一拦:“我便是来助你登西畿空月派掌门之位。”
赤西拧眉,神色厌了几分:“我本就无心坐那掌门之位。你何苦要强一己之意于他人之身?”
白衣人笑笑,道:“可惜。原来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枉费我这一路空费心思,便枉做给猫金判,对牛弹琴。”
赤西无奈:“你不过是个外人。我父亲英年而逝。死前传位给师兄,他便撑起了空月一门半壁江山,我也才不至于流落离散他处。”
白衣人听罢不置可否,只浅浅一哂,问:“你师兄平日可常用弓?”
赤西摇头。
白衣人道;“你师兄……左手上为何久戴只麝皮手套?”
赤西道:“家父死后,师兄便常戴那手套。”
白衣人停了一刻,黑眸直看赤西,半晌轻笑:“他可曾在你或者同门前月兑下过那手套?”
赤西摇头。
?
白衣人悠悠道:“你可知你师兄那只手为何见不得光?”
赤西心中隐隐不安,突道:“你别说了!就是说了我也不信。我凭什么信一个外人!”
白衣人笑得粲然:“少侠就任自己蒙在鼓里,也不肯一报失亲血仇?”
赤西怒道:“你含了什么沙要身寸什么影?”
白衣人敛了笑意,眸中透冷:“我要是说你父亲……其实是被你那师兄害了性命。你可信?”
赤西骇得连连摇头:“绝不可能!我父亲待师兄人出一己,师兄何苦要害我父亲性命!”
白衣人一怔,摆手笑叹:“罢,罢!何必同一个小鬼心性的人说些陈年旧账。”
赤西将信将疑:“一只手套何来噱头?”
白衣人道:“那手上正留了一道疤。是当年他以下犯上,弑师夺位留下的孽迹。你且问他为何不月兑手套,再问他是不是心中有愧于你父亲。他若还能理直气壮,你便当我今日今时说的都是鬼话!”
赤西听了只觉得胸口疼痛欲裂。他强忍下来,道:“若你所言是真我便亲手杀了那仇人,坐上掌门之位。若你只是血口喷人挑拨离间,我该如何找你算帐?!”
那白衣人坦荡道:“若我骗了你,你就来我们说话这里叫三声‘山下’,我若不出来应你就横遭天打雷劈的报应!”
赤西点头:“好。好……我这便回去问个明白!”转身便走。
东云殿上早朝。
金帘垂下。满朝寂寂然。
半晌,听得帘后懒懒道:“若无事便散朝吧。”
稻桓立在一旁,道:“陛下。今日满朝确无事可奏。”
帘子突然掀开,俊朗少年从龙椅上走下来,凤目羲颈,神采张放里又几分玩世不恭。
那少年天子目视国姓爷。突然和善一笑,道:“吾郎舅舅,为何满朝无事可奏?”
稻桓微微一怔,忙道:“前几日我朝刚征得虾夷国,大胜而归。臣至今记得陛下钦点樱井少将军出征,运筹帷幄实乃神武英明……”
少年天子正把玩着手中一尊上好的羊脂白玉冼笔缸,突然抬手就把笔缸扔下了御阶。一声惊响,玉碎。
“收收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中听的玩意。”少帝收回手,道:“你可知朕为何钦点个乳臭未干的樱井翔带兵出征。”
稻桓看着一地碎玉,道:“臣不知。”
“因为朕知道他想活。而且非活不可。他心里有人。”少帝一笑。
稻桓面沉如水。
少帝见满朝都做屏息凝听,全无一语同自己相应。慨然:“这皇宫不若死人堆。尸臭阵阵现在都能闻道。谁知道今天锦衣加身,明日就乱坟岗葬?”说罢朝大宦官挥手:“把人带上来。”
紫衣禁卫扭押着一个披头散发之人到满朝文武前。
稻桓辨出那人,是樱井翔。
少帝坐回龙椅,道:“樱井少将军。你可知罪。”
樱井翔缓缓抬头:“臣不知。”
少帝笑笑:“不知无妨,则由朕告诉你。你徇私枉法于午门劫了行刺和殿之上的囚首。凭这点,朕便可以砍了你的脑袋再挂上午门示众。但你知道你可笑的是什么?“
樱井翔漠然一笑:“属下不知。”
少帝点头:“那朕再告诉你。一颗头颅,一颗真心。头是行刺客的头,心是被刺人的心。天下怎有如此倒贴戏码?”
樱井低头不语。
少帝再问:“朕再问你:你知道你可悲的是什么?”
樱井翔抬头,双目含恨直视少帝:“区区不知。”
少帝抚掌莞尔:“好个一问三不知。爱不能与共恨不能将仇岂不可悲?只因你是臣我是君。君叫臣死……”说罢扫了一眼众臣,目光停在了稻桓身上片刻。少帝一展右掌,大宦官便递上一把太刀。
“臣不得不死。……朕送你好生上路。”拔刀在手边朝樱井脖颈砍去。
突然跪在旁的一武臣拔刀出鞘劫了少帝挥下的太刀。
朝中一片惊罕之声。紫衣禁卫纷纷上前意欲护驾,却不敢妄动。
“翼!?”樱井死里逃生,睁眼看到替自己挡刀之人心中大震。
少帝和今井峙了半刻,撤刀。
今井扔了太刀,通一声跪下。一语不发。
禁卫蠢动,被少帝挥退。
“今井御武。”少帝转身:“从今时起,你便除了樱井家臣的名,到朕殿前做个御前卫长,伴驾。樱井翔革世袭爵位。押人地牢。”
大宦官忙应声:“奉天承运……”
“行了。散朝。”少帝挥手打断御宣。
稻桓心中一紧。满朝散去才上前道:“陛下留今井在身边,是否欠妥……?”
少帝侧目:“有何不可。他倒深谙为臣子的本分。主子临危他连命都能表。”
稻桓道:“陛下所言臣自不敢拂逆了。”
少帝揉按额头,忽道:“舅舅。我今儿想到个喜庆事。”
稻桓问:“陛下请讲。”
少帝一笑:“你现在都不再叫我秀明了。成天开口陛下闭口陛下。且说,昨晚我梦到天降瑞雪,片片大如木槿。我伸手接住一片雪,上面倒是提了行字。”
稻桓心中一惊,问;“什么字?”
“天照临镜,鸿蒙顿开。”少帝神色看不出喜忧,只听他道:“尽是更醒焕发之意。朕打算摒了父王所遗的堂本一姓,自名泷。改年号为晟沢。”
言罢,少帝转向大宦官:“明日上朝把朕方才说的宣召于百官。记仔细了!”
稻桓听那“泷”字陷人沉思。他想到了一个自己且畏且敬的女人。
却听少帝道:“舅舅。少时到花园坐坐。……久不曾看你作的和歌了。”
14、
天放亮。炊烟起。
刚起身见赤西床铺空空,四顾不见,忙起身寻出去。
正推开竹门,便见得赤西回来。肩上落了晨雾的湿气,绑腿上沾了泥。
刚忙问:“小兄弟,你一早的去了哪?”
赤西强打精神勉强笑道:“……本想出门去打些野物给师兄补身子。可苦空手而归实在羞赧。”
刚看他绑腿上粘了片雪白绒羽,只笑道:“快进来把早饭吃了吧。”
早饭仍是清粥。
光一看刚吃得急,便把自己的粥朝他碗里拨。
刚含了一口热粥,睁圆一双大眼含含糊糊急道:“别管我,你自己吃饱!”
光一笑着用筷子搅着碗里剩的粥底,笑:“从没见过吃清粥也能这么香的小少爷。”
刚咽下粥,抬起手背轻轻蹭了嘴角,朝光一道:“我本也不是什么小少爷。从前在客栈干活常常问店长早饭吃什么?答我:‘清粥馒头。’到了晚上,饥肠辘辘,又问店长晚饭吃什么,答我:‘馒头清粥。’十几年也便这么过来的。”说罢低头把粥喝得干净。
光一只是笑。
赤西听二人絮絮叨叨,眼前只拳头大小一碗薄粥竟成了瀚瀚汪洋,怎么也咽不完。
光一看师弟小口啜粥,哂他:“什么时候也斯文起来了。小口啜啜,怕是要喝到西山日暮。”
赤西心中一惊,忙道:“烫。”
光一道:“若是没心思喝,那师兄帮你!”说着做势去拉赤西粥碗。
赤西眼悄悄看光一搭在桌上的左手。麝皮手套头面已磨得发亮。
他不住问:“师兄,你从不用弓箭,为何手上要戴个麝皮手套不觉累赘么?”
光一微微一怔,少顷抬起左手看了看,怅道:“那么多年……早习惯了。”
赤西听罢心中顿觉是避重就轻,一时不快沉了脸色。
光一却也不在意,道:“既吃过早饭那便上路吧。”
木村悠悠坐在道场檐廊下,看着满庭霜叶泛红。
“你来了?”他道。
稻桓手提了壶酒,捏两只杯子:“正好今天想喝酒,便来找你。”
木村一笑,转头看着稻桓:“国姓爷。喝酒逗趣该去花街,共那些俊小倌俏姑娘言笑晏晏。怎找我这样的半老头?”
稻桓摇头,走过来在廊上就地一坐:“喝酒就要找知道滋味的人。不然有什么趣。”
说着斟了一杯,举到木村眼前:“喝。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木村也不推辞,接过杯子凑到唇边,道:“好香的糯米酒。”
稻桓笑笑:“两个金判一壶,怎能不好。”
木村看了眼杯中琼浆,道:“不如你也斟一杯,我们同饮。”
稻桓笑着点头,轻捋了袖幅斟满一杯。举杯向木村一邀:“请。”
木村大笑:“那你便先干为敬!”
稻桓微笑,一指木村:“那我便先干为敬!”仰头便将酒往唇边送。
木村抬手打翻稻桓酒杯。
青烟一缕,一瞬散灭。
木村起身踢翻酒壶,讽道:“果然无毒不丈夫。”
稻桓也起身,冷冷直看木村眼睛,缄然。
木村冷笑:“你斗不过我。可知为何?”
稻桓道:“洗耳恭听。”
木村转眼看向那如血红叶:“只为一个情字。”
稻桓莞尔:“还道阁下有什么高谈阔论。”
木村道:“你我输赢皆占了一个情。你为了情能绝命,可我为了命,能绝情。”
稻桓默然,半晌道:“天下谁能得阅你这般绝情之人,定是至情至痴的情圣!”
木村起身拿了太刀,披上皂色外衣系整了腰带。把太刀在腰间置妥,:“他断不是什么情圣。只不过比起我,他情或深一筹。”
长濑急急吃着馒头,又匆匆喝了口水把馒头咽下,道:“小哥,你为何不肯开口说话?”
冈田手里捏着刚咬了一口的馒头,突然眼神一黯。这表情分明落在长濑眼里。长濑心中不忍,道:“我自小话多,没话也喜欢找话说。你便当没听到。”
冈田把馒头递给长濑,慢慢解开领口。
长濑一惊,馒头滚落在地:“你这是做什么?”
高领敞开,雪白脖颈上一道狰狞伤痕如同蜈蚣,直划到胸前。
长濑大震,禁不住伸手去摸:“何人如此狠毒?!”半晌道:“我说你打扮为甚如此怪异……原是不肯露了伤给人看。”
冈田从容把衣服扣好。拾起地上沾了灰的馒头用手掸了掸。
长濑突觉得如喉馒头涩得噎人。良久他抬头看看头顶一树落了金阳的黄叶,笑道:“一个话唠一个哑巴。老天真凑合得好。若两个都能言会道的,岂不烦躁!”
冈田笑看他一眼,咬了口馒头慢慢咀嚼。
走了些路。光一骑在马背上,伤腿隐隐作痛。
赤西心中有事只管牵着缰大步前走,全不觉刚已被他们甩在后面。
光一突道:“不如歇息一会。”
三人幕天席地而坐,日已当头。
光一看二人,道:“你们可想过回京城?”
刚轻轻点头,又摇头。
赤西长叹:“不知道还有何处能去。西畿空月派因师兄你被打人大牢已然败落。京城此刻回去是自投罗网。我们不如一路浪荡,找个无人的小村落脚吧。”
光一微微叹气:“怪师兄不知天高地厚。那日比武……”
赤西摇头:“怪不得师兄。……”
光一突然道:“不如再去嵯峨野岭闯一次。”
赤西大惊:“师兄!”
刚莫名:“为何去嵯峨野岭?”
光一笑笑:“小少爷孤陋寡闻了,嵯峨野岭乃是武林论剑之地。江湖之大,门派纷杂不可群龙无首。那嵯峨野上道海寺前立了上次武林盟会上得胜门派之碑名,尊为盟主。江湖唯马首是瞻。”
刚半晌道:“你莫不是要去毁碑?”
光一点头:“不是毁碑,而是去让那碑上的名字改一改!”
赤西大惊:“师兄,你是要去下战书给盟主?”
光一点头:“一为报偿师恩再振空月一派。二为我辈不再是朝廷钦点的过街之鼠,人人可辱之杀之!”
赤西心中大乱。一时不能言语。
刚顿了顿,转向光一道:“所谓盟主听来也是千人之上的高位。既在高处,多少眼睛在盯,多少人心在涎慕?你当真要去走这修罗场?”
光一笑笑:“我本也是个死牢犯秋后问斩。幸得派中还有同门记挂才得月兑逃。……”
一时三人都一不知再能说什么。便静坐听一袭风声人林,叶涛阵阵。
海源寺前。一人拢手在袖,叼着长烟管悠悠看着盟碑上“鹤舞派”三个大字。
几个寺内的武僧警惕互看,向那人走来。
为首的一个诺了句佛,道:“这位施主来弊寺不知何事?”
那人笑笑:“在下看这几个字不好。”
僧人道:“敢问施主有何见教?”
那人突然推刀出鞘,拔刀在手:“那在下就献丑了。”
众武僧一怔。
却看那人用太刀在石碑上盖着“鹤舞派”刻下“无门无派”四个大字,石屑纷飞。
天色近晚。
鸭川河面渡船往来。
刚蹲在船舷,看着江水潺潺。光一走过来笑问:“在看什么?当心水鬼伸手捉你。”
船家听了不悦,狠一拍桨。
刚突然瑟缩了一下,道:“你看过中元节江面上的河灯吗?”
光一蹲在一旁,道:“见过。西畿那有条歧尾河,不大。到了中元时候,满河放着河灯。灯光粼粼在夜色里飘。”
刚盯着河面看了一会,道:“那灰斑骓买得了多少钱?”
光一一愣,大笑:“不愧是在客栈里做过活,看钱看得紧。”
刚微愠:“三人同行离嵯峨野尚远,我不过担心盘缠不够。活该一个外人去记挂这些事。”说完怏怏看着江面。
光一看他道:“莫说什么外人。就算萍水相逢一场,能一起走了那么多日也算是朋友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个刚:“你有心计划,那盘缠就交与你。”
刚一推:“表。”
布袋一滑坠向江心。光一忙伸手捞去。
刚心里一紧,看光一展开一只湿漉漉的空手,懊恼得面红耳赤。
却看他又不慌不忙伸出另一只手,手上赫然是那小布袋。
刚又气又赧起身踹了光一一脚跑进船舱。光一揉着痛处哈哈大笑。
六个月前嵯峨岭上江湖众派齐聚。
历坐盟主之位经年的关南澜横一派被关下鹤舞铩羽。
就在这时,空月派少门主横刀擂台前,要求一战。
鹤舞一战澜横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而空月一战鹤舞用了九式。点上的香刚落了头灰。
众人的眼都往擂台上齐聚,高朋满座之处静可辨针落。只除台上太刀相撞之声。
空月少主逼了那人八步之距,优劣已然分明。少主突然转身。
台下喧然。
鹤舞门主脸现凶色,仗刀便朝那少主背后砍来。及得近前那白衣少年突然转身,迈出了第九步。
那掠过的刀光极快,掀得巨樱上落下的花瓣在半空里重又四散。
刀刃逼在鹤舞门主颈旁三分。
鹤舞面如死灰:道:“请问少侠这一式名为何?老朽从不曾见过!”
少主收到回鞘,谦然一礼。道:“月舞若樱。后辈急中生智想出的旁道,不在本门刀法里。”
大家都以为空月门这次定是盟主。当仁不让。
“有趣。”台下又站起个后生。月青色和服,头戴笠垂了白纱。看不清面目。
那后生缓缓上了擂台,横刀向空月少主道:“请。”
刀光掠影翩跹若舞。
可台下稍有眼色的都看出二人的刀渐渐生了芥蒂。招式里都直探要害凶险万分。空月最后一剑如蛟破波声势浩大。剑划破后生的面纱,露出张气色俊朗的颜面,双目不怒自威。
道海寺内的武僧突然冲上擂台,把空月少主制住。
台下站起个戴了半月面具的男子,摘下面具跪地:“陛下受惊了。”
那后生扔了斗笠。四围已是齐齐跪拜。
竟然是当朝天子。空月门主心中一震。
那少年帝王缓缓俯身,伸手紧紧捏住空月门主的下颏:“道是天狂有雨,人狂有祸。你强得朕半式刀法,朕强得你万人之上。”
说罢直起身,道:“拿刀来。”紫衣禁卫不敢怠慢,掌刀而上。
台下方才月兑了面具的男子道:“佛门前乃是禁地。不可妄然见血。陛下可留此人秋后问斩不迟。”
“便听舅舅的。”少帝收了刀,道:“押人天牢。”
空月少主不语,只冷眼看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帝。“眼神一丝也不肯服软。”少帝嘴角一笑,道:“叫什么名字?”
少门主冷道:“回万岁爷的话。草民自小无父母,得师门赐姓赤西得名光一。”
少帝眉峰一紧,哂道:“你既已人死牢,还要什么姓名。朕替你免了姓。”一旁大宦官应道:“陛下口谕,革空月门少主赤西一姓,打人天牢秋后问斩。”
武僧把光一押下了。
晟伊,晟伊。……朕要用九重钢锁锁了你,揷翅难飞!
掌灯时分。
太熙殿内泷帝正在批阅奏章。端起茶盏见里面只剩了冷透的茶底。他端起茶盏重重扣在桌上,才有侍女战战兢兢过来添茶。
泷帝抬头看那侍女如猫见鼠瑟瑟索索,心中烦闷:“朕莫非是修罗不成?”
侍女突然放下茶盏,跪倒在地:“奴婢不敢……”
泷帝重重把手中奏折划了朱批,扔在案上,道:“滚。”
侍女慌忙谢恩,膝行而去。
泷帝突然起身掀翻案桌:“滚,所有人都给朕滚出太熙殿!违者杀无赦!”
良久。他寂立在案边,道:“你们究竟有谁能和朕亲近?朕究竟能亲近得了谁?!……”
殿内回音四荡。
近卫今井在一旁默立。
泷帝蓦的转身,道:“你怎么还不走!”
今井跪下:“微臣的本分是寸步不离,伴驾。”
泷帝冷道:“退下。朕让你退下。”
今井起身,起身慢慢后退。
“站住。”泷帝突道:“朕问你,你心里可恨朕?”
今井肩微微一震,低道:“微臣不敢。”
泷帝冷笑:“连你也敢对朕撒谎。满朝上下如今没有一个人不对朕撒谎!百官佯称朕征夷英明却背地里骂朕枭武好战,侍女宦官面上畏朕暗地里咒朕喜怒无常!……就连你!……你也说不恨朕,可你心心念念向着你那旧主子,敢在朝堂之上挡朕的刀子!”
今井被说中心事,眼里恨色一闪。咬紧牙,道:“臣彼时是樱井家臣……”
泷帝冷笑:“你现是朕的奴才!奴才是什么玩意?除了俯首帖耳便无甚七情六欲,更不提一个恨字!朕现在就要挫了你锐气!跪下!”
今井深看了泷帝一眼,慢慢跪下。被泷帝正对了心口踢倒在地。那桀戾之人踩住他胸口,冷道:“朕曾听得些嗜众道的近臣猥语怎么押弄服帖那些烈性的小倌。……不想今天要用在你身上。”
今井骇然。意要挣扎却被泷帝狠踏下胁,喉中突然一股腥甜热流冲口而出。竟是血。今井心一横。从腰间摸出一把软刀朝泷帝挥去,却被泷帝轻巧扼腕缴了刀。今井腕落在那少帝手中,骨节格格作响。直痛锥心。
泷帝把软刀扔远。劈手紧扼住今井颈子。眼中冷若寒冰,抽了今井腰带。……
8 the ripper2009/11/17 18:42:00
15、
朗夜。繁星。
郊边客栈里三人要了间小房,又多几枚铜板和店长加要两床铺盖。
榻榻米气味陈旧也倒干净,三人铺了床铺,又先后用过栈里一间窄小浴室。
赤西看光一手上那麝皮手套沾了水,道:“师兄何不除了手套?”
光一道:“不妨事。你先早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赤西突道:“师兄,我爹是怎么死的?”
光一看了师弟一眼,道:“你问这做什么?”
赤西苦笑:“便是我也问不得我爹怎么死的么?莫不是师兄心里有什么说不得的密事?”
光一眼神一利,掠眼看赤西:“有些事师兄承了人不能说。便不说。待有朝一日能得了说出来的机会,师兄自然会讲予你!”
赤西笑笑:“好个承君一诺守口如瓶。有你少掌门一声禁令,全门上下都提不得我爹的死,这一默就是十一年。师兄真是至仁之人,愚弟佩服。”说完挑了靠墙的铺,躺下拉上棉被便睡。
刚看光一脸色发白,心中不忍,道:“你也歇息吧。”看光一不动,轻轻拉他袖角。
光一摇头低声道:“还有事劳烦你。且随我下楼。”便挪动伤腿慢慢走过去打开拉门。刚看了侧卧面墙的赤西一眼,拉上门随光一去。
“替我向店长讨把小匕,再弄些清酒针线热水来。我在中庭等你。”走廊上光一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刚忙应了向栈堂跑去。
秋晚之风微冷。
腰后和腿上的伤口边缘已呈紫黑色。散出微微浊味。
刚看那伤口道:“……可是要我把腐禸割了?”
光一道:“你竟也不怯。”
刚道:“痛又不在我身上……”
光一笑笑:“那还不动手?”
刃过处腐禸割离,新禸上涌出鲜血沾湿刚双手。那温热殷红散着铁锈味熏得刚一窒。
光一闭了眼像是睡过去,一声不吭。额角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
割完了两处伤。一盆热水已经染红得透不见盆底。刚轻轻推了推光一:“你……是不是痛极了?忍不住我就稍停一会……”
光一勉强睁开眼睛,笑道:“只一点。你快把清酒淋到我伤上,再用针线把那刀口缝住。”
刚怔了一瞬,忙按着他吩咐把酒淋上。又捉针引线,微抖着手把针头穿人皮禸。线过了几转白棉线透成暗红。刚睁大眼不敢丝毫差池。突然觉得眼前一糊一热,颊上一道水痕蜿蜒而下。他忙用力眨眼。
剪了线。光一慢慢转了身。看了眼刚,诧道:“你两眼红得似兔儿……是哭了?”
刚倔道:“我刚才扎了手指,疼。那泪它自己就落。”
接着在腿伤上淋了酒,又缝。
光一笑他:“你挨那一针就落泪。我这不知多少针岂不该嚎啕。”
刚看那针线又沾满血色,强忍了泪一针针穿。
光一听他微微吸鼻,知道大约又在流泪,只悄悄叹气。心下一时多了些情绪却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听得断线之声。那人转身把手浸在盆里不言不语。
光一道:“你怕是倦了。快上楼歇息。我稍等那伤口血凝便来。”
那人仍只背对自己。抬手臂抹着脸,道:“你我同回去……你待我洗了东西送还店长便好。”
赤西听那二人出门,忍不住起身想追去看个究竟。转念又着恼:何必管这些。父亲死活那人似是不足挂齿,道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什么干系!
突听得窗外有人低低发笑,愠道:“笑什么!”
那笑声谑意更浓。赤西起身开窗,正见窗外高柏上坐了人。月黄色和服。绑了浅蓝长腰带又不肯缚好,拖得几尺长飘在夜风里跹荡。臂上停只雪隼竟似黄莺般婉转温顺,啾啾低鸣。
赤西心神一乱,道:“你又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看你可狠得下心夺那掌门之位。报杀亲之仇。”山下一挥手臂放了雪隼,朝赤西粲然一笑。
赤西心事一沉,不快道:“你好生闲。若无他事就请回吧。”
山下收敛了笑,道:“我看你是不敢。说来,你也记得你师兄的名号年头也在江湖上红极一时,“九步铩鹤”,“月舞若樱”早在江湖的茶饭后成了津津乐道的余话。你究竟逊他几分也是不言自明的。”
赤西冷道:“我还不曾看到他手套下究竟藏了什么。一个外人说一段不知来头的仇怨,就要消解我们十多载同门情谊,岂非武断?”
山下冷笑:“何必多话。怯了胆少侠便直说,好过拐弯抹角。”
赤西逼问:“说来你如此苦扮白脸劝我血仇。莫不是要行借刀杀人之计——那你何不正大光明找我师兄了断?”
山下一颔首:“不错。我早惦记你师兄那条命。”说完抬手拢了中指食指抵在唇边,悄喑了句。
赤西讽道:“装什么神鬼。”
山下笑笑:“且看你右手……”
赤西大怖——自己右手上凭空生出了数道狰狞疤痕。他转向山下:“你究竟是什么人!”
山下笑着切了个印,赤西眼睁睁看着那手上伤疤了无踪迹。
“小小障眼之法不足挂齿。”山下冷笑:“我不过是个野术师。承了些父辈的天份无师自通,成不得大气候。”
赤西疑他吹擂,道:“咒术何如吃喝般简单,无人指点怎得通晓。”
山下切齿一笑。半晌道:“阴阳两隔。我如何让过身的父亲指点。你我先父的命债……都背在你师兄身上。”
赤西如闻惊雷。蓦听踢踢踏踏上楼之声,忙道:“师兄来了……不便多言。”合窗躺回铺里。
光一轻拉开门,见小师弟躺在铺里睡得囫囵,微微一笑。刚催他人了铺,自己吹灭半截白烛,也摸索过来躺下。
一时室内寂寂无声。
少时,刚悄问:“伤……还痛?”
光一轻道:“不痛就不是伤了。不需记挂,且睡。”
刚默了半晌,伸手人光一棉被摸索一阵,轻轻握住光一未戴手套的右手。只觉那人手背冰凉,手心微暖。
光一道:“胆小鬼。难道那点血禸就吓得你不敢人睡?”
刚听他声音,虽看不到脸色。也知他笑得温和。他紧了紧自己的手指,低道:“记得我九岁那年。某日店长风寒使唤我去煮粥。只怪我自己笨拙烫伤左手,却哭号不止。店长无奈让人带我去医馆看伤,回来后见我仍哀哀号泣,便握了我右手一直哄劝。那手心的温度不知怎的就让人安心下来。像父亲又像兄长……”
光一笑着伸出左手,抚了抚刚的头发:“不想你从小便爱哭。可就算是哭眼里总现着些倔强神色。让人看了心疼。”
刚话到嘴边忍了再三,终问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为何手上一直戴那麝皮手套?”
光一心中一滞,道:“我小时……不喜说话。总怕张口就惹来什么祸端。……我记得刚到了空月门的栖月斋,见到师父后,师父嫌我名字汉字写来繁杂,就给我更了名。他说晟则为光,伊始为一,你便叫光一行了。”
刚低低笑:“师父真是爽利之人。”
光一眼神一黯:“……不想我却害死了师傅。”右手指节一收,痛得刚轻轻皱眉。
刚默了须臾,道:“你心中可愧?”
光一摇头:“无愧。如今我活一日便是连他老人家的份一起……”
刚宽慰道:“既心中坦然便好。”
赤西背对那二人。字字落在耳里。心中千头万绪难以平静。
栖月斋后一片桂花芬芳。
空月门主因故瀑毙,正值头七尸骨未寒之时。
门人纷纷围在百株银桂里那一棵朱丹香桂四周。冷眼看一个小少年在桂树下一锄一锄翻挖。
久时。那小少年突然俯身,从深土坑里翻出一只匣子,打开。
他单薄着身子挺直了脊背,从匣里取出一块沉甸甸的紫铜牌。上以明朝体铸了“掌门令”三字。
众门人面面相觑。良久。各怀心事,但也齐齐下拜。
——“我辈恭迎少门主!”
那少年眼中沉一分稚,一分冷,一分惘,一分倦,一分狷。漆黑眸里情绪纷杂环看四围。俄而,一个穿了月红色小坎肩花棉库的稚童慢慢走出人群到小少年跟前,仰头咬着手指怯怯看了一刻,道:“师兄……我饿。”
少年眼中突泛涟漪。他俯身紧搂住那小娃娃,道:“……今日起,我二人便是相依为命……”
那稚儿突然放声大哭:“我要爹爹!”
少年形容怔忪了片刻。无语。
门下几位长老看那哭闹一团的小儿不禁唏嘘。
三人离了客栈。出门行到渡口。光一突唤身边二人道:“枯木之上如何独开一朵木槿?”二人莫名朝枯木看去,却不见什么。光一笑道:“待我去摘给你们看。”走了几步伸手去摘。只手指一痛,那花恍惚见没了踪影,手触到的竟是一蓬木刺,指尖立时见了血。
赤西心中一凛,明白了七八分。忙抢过去捉着光一手指吸了一口,吐出来。那血仍是鲜红。心才稍稍落定。
光一全不管手指,只道:“师弟莫惊,这荒郊处也无人识得你我。不谈下毒之事。只是那花怪得紧,明明方才就在这……”
刚看船来了,便催二人快快登船。
江心雾气未散。
光一站在船舷,突觉周身冰冷难耐。本不已为意,不想那寒意越发明显。周身大_Xue像中了含毒一般脉息紊滞,几乎站立不稳。他慢慢走回了船舱,进仓
突觉心口剧痛欲裂,眼前一黑便栽倒下去。
刚赤二人大惊忙上前将光一扶起。赤西心中疑惑,拔刀朝师兄指上一划,挤血细看,那血竟现出紫色。赤西沉声道:“师兄怕是中了毒。”
刚疑道:“可你自他手伤吸出的血却不见异色,倒是缓了这一二刻才毒发,血呈异紫……”
赤西道:“却是奇怪……从未听闻这等怪毒像是深扎体内,到了时辰才散出来。”
刚轻用手背探了光一脸颊。寒若出冰。他忙向赤西道:“你快去催船家择个近处靠岸!”
赤西点头应了,忙掀帘出仓。
今井醒来。全身无一处不酸痛。双腕被腰带绑住动弹不得。si_chu湿腻……稍稍动作便又浸液缓缓流出。心中顿觉恶心几乎呕了出来。他用牙扯咬绑腕的腰带,弄得满口渐渐出了血。心只道松开手捉了刀去杀那衣冠禽兽。
床帐被掀。却见那昨晚肆虐之人早已穿戴整齐。眼带冷谑之色打量自己。
今井眼神与他冷峙。泷帝笑:“好一只野猫儿。若是绑住了也要爪撕齿咬,弄得自己血淋淋伤累累。”
今井吐了口血沫,道:“要么便杀了我。要么我尚存一息也要取你性命。”
泷帝笑笑:“且借你一身胆九条命你又能耐朕何如。先不论尊卑……只你那区区刀法便与朕云泥之别。”说罢泷帝转头看那窗格之外,道:“秋后已近。你家旧主子命不得久。朕放你去同他见上一面。”
今井冷笑:“你还等我对你三叩九拜谢主隆恩?”
泷帝摇头。移了眼看今井身下。白绸床铺上殷红一片。他面不现色的把那片殷色收在眼底。
今井觉察他眼神浑身一震,恨不能寝其皮食其禸。
泷帝伸手去解他腕上腰带,却被那人狠一口咬住手指。他劈手一掌落在那人颊上,抽出手指已是血色淋漓。
二人僵持一刻,泷帝冷道:“还不快滚。”
船靠岸日已近午。
有村镇畔岸。船家说镇里西北有医馆。刚谢过船家给了铜板,便和赤西扶光一下船。
三人走走停停。待到了家最近的客栈要房歇下早市日头当午。
安置停当,刚道:“小兄弟你且在这看顾你师兄。我便去找大夫来。”
赤西看刚走开,便择了铺边慢慢坐下。心中许多念头纷生。握着太刀的手已是沁了汗。
他转头看师兄昏睡在铺。恶向胆边生——现只一刀便能斩了这杀父仇人。
正推了刀,又恍惚觉得趁人之危。
一时心中捏拿不定。
却听拉门被大刺刺打开。起身回看,门口正站了山下。
赤西心过万绪全现在眼神里,被山下看了个精光。不禁笑:“赤西,你好生有趣。”
赤西黑了脸,拦在铺前道:“你给师兄下了什么鬼绊子?”
山下走过来绕开赤西,蹲下单手支颐看着昏睡的光一,道:“果然是个如画精致的人物。也不怪你赤西仁三番四次下不得手。”
赤西涨红了脸怒火中烧,道:“龌龊心思!”
山下抚掌大笑:“你便是这点有趣。像个短线的炮仗,一点就炸!”
赤西突然扭住山下手臂,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我!”
山下莞尔。忽的凑近赤西,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肯救个仇人么?”
赤西冷道:“何必废话。”
山下一笑,瞳孔似墨分五色生动。道:“我给你师兄下了的是‘相见仇蛊’。”赤西心惊,道:“什么玩意儿?”
山下挣开他手臂,起身道:“古来把毒虫攒在皿里,以毒噬毒。最后活下的那只虫儿便是至毒,称蛊。相见仇蛊在虫蛊里最是奇特。一皿里偏生有两只虫儿活下来,水火不容又旗鼓相当杀不得彼此,便叫‘相见仇’。而虫若附了蛊咒被下人人体,那人因虫毒之怨被冻住五经六脉。时日长了,便成个断经封脉的废人。”
赤西起身道:“此法歹毒阴险,你真是个小人!”
山下转身,手戳在赤西心口,笑道:“我是真小人。而你方才不也起了杀心么?那我岂不该说你是伪君子——你我不过一国。”
赤西挥开山下的手,道:“谁和你一国?把解药交出来,否则今天别想迈出屋门半步!”
山下悠然打量着四周,道:“哪有解药。下蛊无解,唯有渡蛊与他人。”
赤西讶道:“不想还要再害一人!”
山下摆手:“若不然怎么叫蛊。你师兄可有什么相好?”
赤西蹙眉:“我门习武之人不近女色,自小便在男人堆里滚打。”
山下摇头:“解此蛊之法便是以口渡蛊。以舌相缠,一蛊便循着那点温热过来,渡人另一人体内。可若非相好何人愿意与格不相干之人肌肤相亲。”
赤西默然。
山下笑笑:“若不然你来替你师兄渡蛊。大丈夫何拘小节?”说罢起身踱到门口:“在下能说的都说了。赤西少侠你自斟酌。告辞。”
赤西心中苦极,暗道,若他真害死我父亲我却替仇人渡蛊……日后黄泉下我如何有脸面见父亲?
稻桓拈着一张英雄贴。
一张木村走后三日便散过来的英雄帖。
他起身看中庭枫叶飘落一地似二月花。又似宫中浓艳的胭脂。
——娉娉婷婷两生花,素洁红妆各表枝。
稻桓突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做下的一首和歌。
日当正午。刚把大夫请来。
那老医摸过脉又查了气色,半晌道无回天之力。起身告辞。
刚神色黯然。轻轻握了光一的手。
赤西不觉多看了几眼那握住的手,心中一动。
他道:“刚哥哥莫急。小弟倒是有个法子能救师兄……只不知会不会强人所难。”
刚忙道:“小兄弟但说无妨。”
赤西跪坐一旁,低声对刚说了一番。
刚默了一晌。
赤西见他不应,心中略略失望。
二人去楼下吃了些饭食。便又上楼来。
“时日无多我师兄便成断经废脉的废人。”——刚只觉得赤西的话生生在脑中徘徊。挥之不去。
二人默坐在屋内。光一脸已不见分毫血色。若块白冰。
久之。赤西心一横,道:“不如我来……。”慢慢俯过身去。
刚伸手一拦:“小兄弟,你便是要留得命去助你师兄闯嵯峨野岭。……我来。”
赤西心中一暖,百味杂陈。
刚轻笑:“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请小兄弟在祭日里倾杯酒在地上。不然我便真成孤魂野鬼无人记挂。”
赤西点头,起身出了屋拉上拉门。
刚俯身唇微微发_chan。他闭眼不敢看光一颜面。……渐觉得彼此鼻息也近了。他触到一双冰冷的唇。心跳如鼓。
缓缓把舌尖探出来。过了上下齿咬之间。去寻光一的舌。久时已觉自己双颊灼烫。突的舌尖一痛,刚浑身一_chan,忙起身离了光一。舌中似觉一粒凉冰顺喉而下,慢慢暖起来再觉察不到。
刚忙回头道:“小兄弟!”
赤西拉门而人。见刚唇泛樱红水光,不禁微红了脸颊。刚也不顾什么尴尬,把方才的事和赤西说了一遍,二人折转去看光一,探他鼻息已现出温热。二人心中一块悬石才慢慢沉底。
16[上]、
太熙殿内铜香炉沉香四溢。忽听得一阵杂沓之声。
大宦官人内附着泷帝耳语一阵,但见那少帝扬唇一笑,道:“有这等趣事。朕看来无非雕虫小技,做与谁人看。吩咐御医把人救活。秋后问斩,多不得一天,也少不得一天!”
大宦官应声连连。泷帝又道:“把他押上来。”
禁卫押上今井。
泷帝见他衣襟上全是血污,皱眉道:“做了什么好事。”
今井眼中无神直直前视。忽然仰天大笑。众人被那笑声直刺得毛骨悚然。
一旁禁卫喝道:“放肆!”
泷帝抬手挥退左右。殿堂人散得只剩君臣二人。
他缓缓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犹自发笑的今井,微微笑道:“朕看你笑得彻心彻肺,不由得想听听。你且说给朕听,也好让朕一起乐乐。”
说罢,起身道:“掌灯。歌舞。膳食。”
两张案几,佳肴美酒。八名绝色舞女轻移了莲步,十二单衣鬓飘香。
泷帝笑着给今井斟酒,道:“来,喝。”
今井愣愣看着塞到手中的杯子,抬手泼了泷帝一脸。白玉酒杯叮当落地,摔做几块碎片。
泷帝笑笑,摔了酒壶。众舞女不知如何触怒了龙颜,齐齐跪地头如捣蒜。
“退下。”泷帝挥手。
一时间方才歌舞升平又如场春梦,了无音痕。
今井看天子摔了酒壶,突然一乐。自己捉起眼前案几上的酒壶,凑到嘴边汩汩饮牛。
泷帝抢了他酒壶,道:“先告诉朕你干了什么,朕再让你喝个痛快。”
今井一抹嘴角,转头狠着眼神看了泷帝片刻,突然莞尔,道:“我用刀刺了那人胸口一个对穿。”
泷帝挑了眉:“你道那人是你旧主子?”
今井一把夺过酒壶,仰头灌个干净。扔了壶,道:“与你何干。”
泷帝大笑:“好笑,好笑。朕要重重赏你……”起身走到刀架前,泷帝挑了一把上好的快刀。拔刀。
太熙殿内突起一声嘶哑惨叫。末了了无声息。
今井仰躺在地面。眼神涣散。满脸是泪。
手腕脚踝处血流汩汩。
泷帝一甩刀上血污,道:“今日你肯捅得你旧主子当胸一刀,明日那刀便能捅到朕身上。朕思量你二人无非商量些苦禸计,以为朕会信你杀了那樱井小儿一刀就算了断了野心。日
后伺机伏在朕身边,等朕松了戒心。……你好下手。”
少帝放刀回架,踱步走过来迫到今井身边。蹲下。探指沾了手腕断筋处的血,轻轻抹在今井失了血色的唇上,道:“还不快谢恩。”
今井置若罔闻,只慢慢闭了眼。
“传御医!”泷帝起身喝道,看了躺在血泊中之人。转身走开。
长濑和冈田走了几日,四处向渡口客栈打听自家少主人行踪。无果而终。
秋后伏暑,日头正毒。长濑
心下烦闷,择了个茶棚一屁股坐上长凳,道:“上茶,再来些糯米小食!”
冈田在他一旁落座,一股熏人汗味飘来。长濑皱眉:“你好臭!”
冈田瞥了长濑一眼。凑近长濑一闻,猛把头偏开。
长濑顿觉尴尬。呵呵笑着把手偷偷从领口伸到腋下一抹,悄悄一闻。几乎熏死过去。
上茶的小娘子看长濑滑稽动作,咯咯发笑。
冈田不住也笑起来。
二人正喝茶,便听的身后有几个茶客嘈嘈切切。仔细一听,一人道:“那英雄帖早也发了。可挑擂的硬说要等一人来。”
另一人啜口茶,道:“可不是空吊人胃口么。”
长濑忙拉了冈田,端着糯米丸子凑过去。把丸子望桌上一放,道:“几位大哥正聊何事?小弟求和你们拼个桌,图听些乐子!”
几人看长濑豪爽,便挪了位让他二人坐下。道说嵯峨野岭上有人毁了道海寺前那石碑,江湖蠢动。都纷纷向岭上聚。寺内方丈按江湖规矩支了擂台。门门派派你来我往早战了几日
。
而现在过了大小门派之手的,正是那毁了碑刻了字无的无门无派君。
长濑心里觉怪,嘴上却道:“此无门无派前辈也是江湖奇才!小子略略听过自十五藩一统,虽时时小有内乱,堂本家也算得了天下。这四朝皇帝就是百年多,江湖上能单刀行走一
挑众门留下名的不过二人。”
“南近藤,北东山。”有人接了茬:“现在那人喊停了擂,不肯即刻同那前任盟主鹤舞一门对阵。只日日推辞,说定要等一人来方能比武。”
长濑暗忖。不再听那几人絮絮。
光一醒来天已见白。起身四看,见刚和衣睡在一旁,又看师弟睡在近拉门的铺上,安下心来。昨日那木槿恍如发梦,记得昏死前全身如堕了冰_Xue。不由得想些前因后果,却也不得
要领。
刚睡得浅。少时醒了过来,迷糊间见光一正看着自己,心中陡的跳了一紧。忙装揉着惺忪睡眼,问:“可还觉冷?”
光一伸了懒腰,道:“已无大恙。你昨晚就这么和衣守着,莫不是我昨天大意,中了什么奇毒?”
刚后颈微烧,急忙摇头:“并不是……不过中了普通树毒,请过大夫来看,灌了些汤药便好。”
光一听他说也便信了,道:“我们这是停在哪里?尚有几日才到嵯峨野岭?”
刚道:“竹尾。船家说我们走镇北渡口,再不出一日半,便能到岭脚下。”
光一略一颔首,起身穿了衣,道:“我下楼弄些饭食,你唤仁起来洗漱。吃过早饭就赶路。”
[待续]
49 the ripper2009/11/18 21:38:00
17、
御花园里一池荷已经凋萎。满池枯枝败叶的凄清。
塘前一人枯坐在铺了铺了薄垫的地面,后背依着塘边回风廊的朱漆大柱。
侍女宦官们经过,见那人不住嬉笑窃窃私谈。
“手脚筋都断了,竟还佩了太刀。”
“可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么……”
今井回头眄了那嚼舌的下人一眼,又继续看一池枯败残像。
大宦官踱步过来叱了几句,宫人纷纷退走。
那老儿皮笑禸不笑朝今井鞠了一躬。道:“今井大人。老奴把皇上御赐的膳食给您带来了。”
今井淡道:“劳烦公公。放在一旁吧。”
大宦官在个废人处鼻尖碰灰心下暗忿。笑道:“不知今井大人,可有手吃饭?不然咱家挑几个爽利的侍女伺候您?”
今井心口一痛。五指都断了筋,捏不拿不起。他冷笑道:“老阉货。口舌之快你直需逞。可羞辱一个废人,你又与废人又什么两样?”
身后侍女偷偷发笑。
大宦官阴森道:“这么说今井大人是有心思斗嘴,没心思用餐。那老奴只好替您把膳食返给御膳房。告辞。”
泷帝看着原封不动的御膳,切齿一笑:“不识抬举。这顿饭赏给下人把。”
侍女们撤了御膳盒。泷帝唤住大宦官:“他不吃不喝,似是要成仙?”
大宦官道:“回陛下话,今井大人见天便差人送自己去看御花园里那一池子枯荷塘。一看就是一天。”
泷帝忖了半晌,起身道:“更衣。待朕也去看看那一池枯荷。”
十一年前中秋之夜。满月高悬皎然若冰。
家臣四处苦寻幼皇子秀明。
御花园荷池边传来阵阵嬉闹声。家臣探过身去一看,见是几个华服小娃娃嘻嘻拍手嘲弄,自己家小主人竟被推倒在地不知可有擦伤。
家臣大喝一声,小儿们一哄而散。一小儿背了配饰用的若弓,边走边傲道:“呸,有人生没人疼。什么狗屁皇子?连侍僮也无一个,竟和我争抢。小翼,快随我走!”
家臣顿觉颜面扫地。匆匆扶起小主人去找主母。谁料主母却冷冷对小主人道:“这天下,除非你去抢去争。否则,什么都不是我们母子二人的。”
秀明扬起脸,惶惶而怨愤地看着母妃冷漠精致的妆容。
泷帝踏着家下皇家禁苑回环往复的回风廊,想一段往事不禁暗自苦笑。
他走到今井近旁,问:“你看什么?”
今井直望那荷池。一动不动。
泷帝挥退了近侍宦官。也面向那荷池。半晌,道:“今非昔比。”
今井缓缓抬头看了那少帝王一眼,道:“何解。”
泷泽冷笑:“你是谁?敢如此对朕说话。”
今井全不惧他,只拿双黑色眸子定定淡看他一晌。扭头看向池塘,再不开口。
泷帝转身挥手,招那大宦官来前,耳语几句。拂袖而去。
宦官愣怔,忙躬身应承。待泷帝走远,那宦官阴阳怪气瞥了今井一眼,道:“真是奇了。该不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
嵯峨野岭下一方市集人来人往。
两个刀客打扮的人在人群里十分扎眼。突然凑上个抬了卦旗的江湖浪士,道:“两位客官可愿算上一卦?”
稍矮的刀客道:“怎么个算法?”
那浪士道:“男左女右,客官请展左掌给小生一看便知。”
那刀客稍稍一愣,浅笑道:“什么男左女右。与你看右手有何不可。”说着伸了右手。
那浪士也不计较。伸手抬了刀客右手,道:“小生且看……客官,你掌纹乃奇人。天狗在南多劫。天罡在北命贵。天煞在东断缘……”
谁知另一个刀客捉了浪士手腕,道:“不如阁下也与我一算。”
那稍矮刀客笑道:“就请阁下同我贤弟先算一算。”转身拉住身边一温文后生,大步走开。
浪士急道:“诶?~客官您还没给卦钱啊!”
却被身边的刀客紧紧拽住。
“山下。你还装到何时!”看师兄和刚走远,赤西把山下手一摔。
“被你认出来了?”那浪士把唇上的假胡子一撕摘了破布帽。朝赤西黠然一笑。
“我师兄从不信卜算。”赤西冷道。
“我不过随便一诌。”山下看着熙攘人潮中越发走远的两人,道。
“之前不及问你……我师兄和你家父有什么过节?”赤西边追着光一和刚而去,边问一旁的山下。
“岂止过节。他要了我爹的命。”山下一扔手中的卦棋,冷笑。
“我空月一门从来不同阴阳门有交道。师兄怎么会要了你父亲的命?”赤西惑然。
“有句话应你师兄再合适不过——帝王脚下白骨冢。”山下淡道。
赤西看了山下半晌:“我也有话应照你再合适不过。”
山下挑眉:“什么话?”
“妖言惑众,无稽之谈。”赤西摔袖而走:“我师兄不过是个草民。你高看他了。”
山下冷眼看赤西追赶师兄而去。
刚心事重重。一路掠眼看光一。
“怎么总是看我。”光一捉他手,笑问。
“嵯峨野已在咫尺。”
“啊。是啊。”
“你可知前路上等着什么?”
“谁知道。”
“那你还是要闯?”
“……”光一放慢脚步,不知身边人要说什么。只好看他眼睛,问:“你我一路患难,日子不长也已是生死之交。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刚摇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如先找客栈安置吧。”
暮夕。客栈便打了烊。光一觉奇,问店家:“为何这般早收了店?”
店家笑道:“听客官口音是西畿人士。对小地风俗有所不知。小地秋收后近冬便要举行‘秋丰祭’,祈祷来年再得丰收。举镇都关门闭户去市集上看祭司游街。”
光一了然,道:“不如我们一起去凑热闹?”
赤西摇头:“我不喜欢什么热闹地方,师兄你和刚哥哥去吧。”说罢推开食盒上楼。
光一看师弟背影一眼,朝刚道:“既这样那我二人便去。”
市集上果是万人空巷之景。
灯火长队走过街巷,木屐声声。人们纷纷合十而拜。
刚看那线火花有趣不肯走,光一便掏了铜板买了。二人提着火花去追那游街的队伍。
及到了馃子摊前,又停下买了三串紫米团,光一把多出的那串用棉纸包了塞在怀里,道:“一次年节我和师弟还有长濑偷跑出来,在山下的街市上看到这个,可惜大家身无分文。师弟哭闹着要吃这紫米团。”
刚微笑:“亏你也记得如此久远的事。”
光一笑道:“因为我也想吃的紧。”却才咬了一口,便皱眉道:“这般甜腻!我表了,给你。”
追到桥上,二人凭栏看水面尽倒影着灯火,一片水香潋滟。
光一看他侧脸,道:“你笑起来果然好看。”
刚哂他:“又不是姑娘。有什么好看。”
光一一时语塞。
话滞在节点。二人默看长桥卧波,光影粼粼。
人群追着灯火队伍渐行渐远。四围静了下来,偶尔几声絮絮虫鸣。
刚突然问:“若你这一闯成了气候。坐上盟主位,可还会记得我这个患难兄弟?”
光一听了突然转身而走。刚拽住他:“我说错话了?你何必生气?”
光一道:“我不生气。只觉你小看我。”
刚拉紧他衣袖,道:“我是怕了一个人……。身边人来来走走无一个能停下来陪我。”
光一转身捉了他手在手心,默看他许久。道:“我却是停不了久时……”
刚神色黯然:“是啊……人各有命。”
“只能拉你一道走。你我脚下一刻不辍,共走一方。总是不会走散。……不知这算不算陪你。”光一道。
刚听罢无语。良久重重点了点头。
远岸礼炮声隆隆。一天火树银花映亮半空。
赤西独自在客房中百无聊赖,看太刀缠柄带微微有些松驰,便解下重缠。客栈里静寂无声,他忍不住侧耳谛听。
蓦的一声轻响,赤西抬头惊道:“谁?”
拉门被拉开,赤西突然间没了好气:“怎么又是你!”
山下淡道:“随我来中庭。”
二人在庭内树下坐下。山下伸出右手,道:“握住。”
赤西愣愣应着握了他手。被山下伸指扣住。却看山下闭上双眸,口中默念。
赤西突觉昏然欲睡。……
斗室朴素典雅。环墙几幅字画。可偏生画幅上都血痕斑驳。
穿白狩之人伏倒于血泊。隐约可见零碎脏腑现于血中。血水横亘过半屋榻榻米。
……凄断之泣不绝于耳。
半袭红色和服眼前晃动过。少妇泪痕满面,黑发散乱,面容谲然凄厉。
……
赤西猛摔开山下犹自扣住自己的右手,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山下收回手。
赤西心有余悸,道:“我如何看到这些惨象?”
山下抬眼直看他,道:“……这是移幻之术。施咒于我二人,让你看我远久记忆罢了。”
赤西怔忪,才缓缓道:“……那白狩之人……是令父?”
山下垂下眼默默点头。慢言道:“我母亲目睹父亲惨死……骤然失心而疯日夜哭泣。终哭出血泪,瞎了双眼。”
赤西喉头一紧,纵有许多话都无法冲口而出。只呆看着山下颊上缓缓滑过一行清泪。才慌忙伸手去擦。
破晓时分。
宫人过廊。忽地惊见那御花园早已枯败的荷池上,漂满了大朵粉荷。
几个宫女站在廊边捞起近处的荷花细看,竟然是用上好白绢配了细竹篾扎成,再用水粉细细染了色。栩栩如生。
一时间宫中纷纷称奇。全不知何人所为。
54 cat2009/11/18 22:26:00
帝王脚下白骨冢——足以断定光一的贵胄血统。两缕血脉,一朝皇姓。皇城内飞骑而出,嵯峨野三串紫米。灯火处,心愁,上了眉头。前路远长,可有几许人的患难同行命。唯此一句,拖着你,一起走。是约定之说,也是未定之数。
那一年的稚子嘲嬉,定下了半生的铁血心肠。枯荷发新花,一江的粉红乱了人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那人隔了偌大时空的回礼,你看的一池萧索,我偏是要锦绣如春!
若有足够的恨,便有足够的理由去拼命。拼命的生,或者拼命的死。聪明的人,魇了,就是更难月兑身而出。那一世界浓腥的红,血的房,血的衣,血的人,从此后眼中便失去了颜色。你来看,我的恨……和我难以磨灭的爱。这份蚀骨的绝望,要你一并承担。
71 the ripper2009/11/19 22:27:00
18、
嵯峨野岭。
东西南北四条依山石路直通岭顶。各设四隘,高门冷墙武僧日夜把守。
适逢武林夺盟盛会。山腰飘着皇家禁军牙旗,皇城禁卫也位列四门。
“你三人何事?”禁卫截住去路。
“上香。”
“道海寺正逢武林盟会。香火不进。请回吧。”
光一把刚何师弟让到身后,笑道:“官爷。若说我们是比武,可否能人了这南天门?”
禁卫道:“可否请教少侠哪一门哪一派?”
光一笑笑:“无门无派。”
禁卫冷道:“奇了。天下还真有这‘无门无派’之派?”
光一抬颔笑道:“可不正是。”
禁卫看清眼前这凛俊面孔,顿了一刻蓦惊道:“空月门主!”
光一推刀而出劈倒那不及拔刀的皇犬,冷道:“正是在下。”
道海寺西小院禅房外。鹤舞一派门众声声叫擂。
一小沙弥从内院而人。匆匆对屋内人耳语几句便退了出去。
那人起身拉开门,鹤舞弟子反一惊没了声息。但见他取下嘴上的长烟管在屐底猛磕烟灰。末了把烟管望腰带上一揷,倒:“等的人来了。叫上你们门主随我去见见。”
长濑仰看通往北天门巍峨的长石阶,叹道:“不知要走到何时。”
回头看冈田道:“小兄弟,一路苦你与我奔劳。”
冈田眼神惑然四顾着苍茫山岭。
长濑明了,道:“你是莫名我为何独要来此。我本是空月门徒。年头武林一场盛会,我门少主全不知情冲撞当朝天子,含冤下狱。多得朝中贵人提点相助,在中秋之夜趁和殿赏月突现刺客内乱,皇城禁防空虚,才得佳机救我少主出那天牢。少主恚恨自己年轻气盛误了空月门前程,心心念念在江湖上重立我门威风。……今日又逢盟碑易主之时,少主定冲此地来了。”
冈田兀自吃惊:原来那晚大狱被劫竟是你辈所为……
长濑笑笑:“我少时混迹街头,结识了不少江湖恶客或异人。为了果腹,学了些许少撬门扭锁的本事。一日误闯西畿空月门栖月阁,被赤西门主拿下。本以为自己要被送到那官差处受一顿皮禸之苦。谁知只被门主训戒一番,竟留在了门内。”
冈田摇头哂笑。白了长濑一眼:真真傻人多福。
长濑搔了搔后脑,憨笑。
冈田看他眼下现一股暗青,知他内伤淤积仍未缓和。心中暗叹:倒也是个仁至义尽的主。
二人一路拾级而上。突见一小沙弥沿级而下。
石级狭窄,长濑便侧了身道:“请小师傅先走。”
那小沙弥突道:“这青天白日的自是不见月亮。你们打哪里来?”
长濑听他话中有话。便道:“劳烦小师傅借一步说话。”
三人向岔路旁一方凉亭走去。
到了凉亭。小沙弥递了张封好的笺给长濑,合十唱了句佛。转身离开。
长濑展开那信笺,上书:“年年月月,六尺之上多是有进无出。琐琐碎碎,方寸间全是妇人忙及。”落款“盼月高升居士”。
紫衣禁卫全全向南天门集聚。
赤西心中发紧,道:“师兄,我们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光一握紧了刀,道:“那便拼到再站不起来。留一点气力自我了断——便不愧对手中这把刀。”
忽觉自己手心被紧紧一握。光一心中了然。道:“你既不惧。那你我……三人便同生共死。”
刚听那人如此说,心头一热。收回手拔了光一腰间胁差在手。推刀出鞘:“只怕拖累了你。”
三人被围。千刀所指。
血战一触即发。
京城城关自南来了廿余人的商队。禁军再三盘查。是放是拦城督拿捏不定。
太熙殿内大宦官传报。
泷帝放了奏折,忽把手中的朱笔投在地上。
宦官下了一跳,慌忙膝行而去拾那朱笔:“陛下息怒……”
泷帝冷笑:“朕案前大大小小奏折过百,如何区区一个商队进出也要报朕来定夺?”
宦官一时语塞。
禁卫进殿上奏:“禀陛下,国姓爷殿外求见。”
泷帝一蹙眉:“人殿。”
稻桓人了殿,道:“臣谨见陛下。”
泷帝笑笑:“舅舅何必多礼。朕倒是要劳烦舅舅替朕办件小事。”
稻桓躬身道:“陛下请讲。”
泷帝道:“城关自南来商队,城督不知是遣是放。劳烦舅舅到城关替朕度审。”
稻桓眉峰轻跳。又听泷帝问:“舅舅为难?”
稻桓跪地道:“不敢。臣领旨立刻着办。”躬身推下。
“舅舅……”泷帝眼看着奏折,忽然唤了一声。
稻桓停住:“陛下?”
“你来太熙殿本是无事?”泷帝问。移了目光直盯在稻桓脸上。
稻桓一笑,招手唤了捧着漆盒的侍女进人:“臣舅记得陛下爱吃羊羹。秋末有上好血莲子上市,臣舅便差人做了。本想今日送与陛下……”
泷帝定定看着稻桓,半晌道:“劳烦舅舅费心……舅舅的心意,朕领了。”说罢差大宦官去接下漆盒。
稻桓起身辞别。
殿内突又静了下来。
泷帝扔开奏折,看着那漆盒,便揭开盒盖尝了一块。……
某年秋。两小儿同与舅舅玩耍。
舅舅问:“若是以后你们做皇帝,最念想什么?”
稍大小儿道:“要江山太平!”
另一小儿踟蹰。令舅再三催逗,小儿才道:“要穿金色衣裳……还要日日羊羹与膳食同餐而食!”
舅舅听过大笑。
想罢。泷帝突觉口中羊羹苦涩。
起身对一旁大宦官道:“把这羊羹拿到偏殿……与给那废人吃吧。”
稻桓乘了牛车到城关。
商队早不耐烦和关兵吵嚷起来。
“便让他们递张名帖来。”稻桓吩咐。
城督要了名帖,稻桓细细看过。片刻便将那商队放人了城。城督躬身拜谢国姓爷再三。
稻桓与之客套了一番便令家臣驱赶牛车回府。
今井看那一池绢荷已被池水浸褪了粉色。
满眼一片素裹惨白。
风过轻轻推那花在水面飘飘荡荡。
蓦的泪下纷纷。
送羊羹的宫女到他近旁,看个七尺男儿居然簌簌泪落不禁同情了七八分。那宫女轻唤:“大人,陛下送来羊羹……”
今井抬臂擦了泪。道:“放下吧。有劳了。”
宫女放下羊羹告退。
今井用双腕费力夹起漆盒放在膝头。那深枣红的点心看起来似血。……
他突然把漆盒推下膝头。
一地乱红散落。
嵯峨野上南天门已成杀阵。
赤西手腕重伤。招架不住那以一敌十的阵仗。眼看有人要将刀砍上他脊背。刚险然躲开一刀,奋力提赤西挡开那要命的一劈。
光一身有旧伤渐体力不支。
三人终被数十禁卫用刀尖制住不能动弹。
“阿弥陀佛。”天门后石级上一声唱佛。众人回头看,一老僧率众武林门派而来。
光一看到老僧身边那人似是面熟。而那人也定定看他。
嵯峨野下市集上的当铺里来了哑巴。比手画脚半日店长也不得要领。
店长老妻正在后院厨房里淘米。突闯进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骇得老妇人尖叫连连。那男子慌张道:“老夫人莫慌!小生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求在您庖室里寻个物事!”
那老妇只管大叫来人,男子无奈。举了手刀将那老妇磕晕,再三合十道歉。末了方匆匆在厨房翻找起来。
81 the ripper2009/11/20 17:42:00
19、
那老僧是道海寺主持。
刚蓦见老僧身边立着木村诧得几乎喊出来。却不知来者何意,直把那喊声生生_Tun回肚里。
老僧诘道:“官爷们何必与三个少年郎为难?”
为首卫长道:“为难?!老和尚你老眼昏花不识得此人?”说着用刀指向光一:“此人乃是朝廷钦点的重犯!”
老僧蹙眉:“老衲深闭寺院,确不天下如何翻覆。”
木村冷冷拢手而立。一言不发。
鹤舞一门哂道:“那不是空月门的小子么?还不死心要来做那盟主梦。”
卫长眼色含谑,道:“押此三人回京侯审。”
“有一事草民要请教官爷。”光一道。
“且说。”卫长笑道:“到底也曾是个人物,不轻肯对命低头,善罢甘休。”
“自始至终草民不明白何错之有。”光一道。
“不明白?你恃武自倨冲撞了天子。足够你死百回。”卫长回刀人鞘。
“冲撞?草民并不知天子竟肯屈尊与草民赐教!”光一冷笑。
卫长冷哼:“你不知又如何?天皇当是时宣你下狱,你便再无翻身之日。微臣只管按圣意办事,对错你自去问天吧。”
“……难道这天下皆是鱼禸,任由天子为刀俎宰割?”刚忍不住诘问。
卫长劈手摔了刚一耳光:“放肆!有什么满腹牢骚尽去对枯灯冷牢去说吧!押解回京!”
刚怒瞪那卫长,吐了一口血沫:“仗势狗!”
卫长推刀出鞘:“仔细划烂你的嘴!”
光一挣到刚身前挡住:“有什么冲我来,莫与他为难!”
众禁卫欲把那三人五花大绑。光一赤西三番五次挣月兑,却又被牢牢按住。
木村只轻轻笑笑,自言自语道:“再不来。你家主人更要受苦。”
老僧默看了木村一眼。
“期期艾艾整日望那荷塘,何用之有?”泷帝站在长廊上道。
“看这荷塘残像,像极了天下。”今井头也不回道。
“……樱井明日便该午门问斩。”泷帝看着那形销骨立的背影,道:“你若心中还有什么念想,劝你趁早断了。”
“不知陛下可听过一句话?”今井突然回头看着泷帝,眼神发亮。
“什么话?”
今井笑笑:“心死皆空。”
泷帝脸色一变,恨道:“你到底教朕要怎样?!”
今井冷笑:“陛下想怎样,与臣无关。”说罢便抬起手往嘴边凑。
泷帝大震,快步从回廊上赶过去。一把拽住今井手臂狠拉。血沫四溅。
却见今井满口是血,满腕是血。那咬出的伤口像个填不满的空洞,汩汩流的都是气数。
泷帝脸上带着几抹温热的血痕,怔怔看今井。今井低道:“你夺了我的我万不愿计较。你恩赏的……便用这条命还你。”
泷帝大骇,大喊:“御医!”一把抱住今井。
却听那人低低念个名字。
翔。翔。翔……
泷帝听那单字恨不得捏碎怀中之人喉咙。弹指间今井涣散了眼神,笑道:“自此是了无挂念。……”
御医赶过来见着般惨烈景象心中也叹,忙搭了脉。
半晌。
泷帝喝问:“到底是死是活?”
御医跪伏在地,战战兢兢:“……今井大人……已自绝了心脉……回天术乏。”
泷帝突然起身将今井尸体望荷池里一投。仰天大笑:“晦气。真是晦气……死得倒干净。你莫不是想先一步在黄泉路上等那人?朕偏不遂你心愿。来人!”
禁卫上前跪听。
“把尸体给朕吊在午门上,风吹日晒直到现出白骨……”泷帝道:“不得人土为安!”言罢。带了一襟未寒的血痕拂袖而走。
天牢。
两列禁卫开道。
火把忽然通明,刺得久不见天日的牢犯眼痛。
“樱井翔。你睁眼看看谁来了。”禁卫在牢边喊那蜷在稻草上的人。
樱井起身,整了整囚衣。看清来人,笑道:“原是陛下。”
“赐座。”泷帝解下肩氅交与大宦官。
樱井正座在锦垫上。动了动,手脚上镣铐辚辚作响。
“替他解了镣。”
隔着牢栏宫人放上一案美食。
泷帝待宫人斟了酒,举杯道:“这一杯是上路酒。朕先饮尽了。送你。”
樱井看泷帝一饮而尽,道:“痛快。罪臣也干了这杯。敬陛下……”
酒过三巡。
泷帝挥退宦官禁卫。
“朕问你。”泷帝放了杯:“今井为何刺你一刀?”
樱井拿了酒壶自斟自饮。过了一二刻仿佛才听到天子问话,便回道:“陛下以为?”
泷帝冷笑:“朕曾以为……不过是苦禸计。”
樱井不置可否。又饮了一杯,探问:“有话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是清是迷?”
泷帝笑笑:“你也是将死之人。朕不妨与你讲了实话。朕之前明白。如今又不明白。……”
樱井抬眼直看向泷帝一瞬不瞬。
泷帝移开眼,冷道:“看出什么眉目了?”
樱井突然大笑:“真人算不如天算!”
泷帝莫名。
樱井再饮一杯,道:“那罪臣告诉陛下。今井刺罪臣一刀,只因他恨。罪臣不过如实相告:我樱井翔心里……一生一世,只容得下一人。我劝他与其在我身上花心思,不如放宽心
去伺候那九五之尊,好享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泷帝手微微发抖,问:“他便刺你一刀?”
樱井不理会泷帝,只道:“爱深恨切。概莫如是。”
泷帝暗自捏紧手中酒杯。却丝毫不差落在樱井眼中。
樱井只笑笑,替泷帝斟了一杯。道:“陛下,今井如今怕是官列重位了。”
泷帝抬眼死死盯住樱井,道:“他死了。自绝心脉。……朕将他瀑尸午门,以绝晦气!”
樱井一震。突然仰天大笑。
笑罢,樱井道:“若罪臣没猜错……死的是他今井,痛得却是陛下?”
泷帝愠道:“住口!”
樱井又问:“陛下心里是不是还想过:‘今井刺那一刀不过是此二人的缓兵之计,到头来趁朕松懈便加害于朕?’”
泷帝起身道:“拿枚针来!让他含上!”
樱井不住笑道:“罪臣没算计。今井也不曾算计。反是陛下您审心度势机关算尽……老天有眼!承你亲口口谕你至爱之人瀑尸午门。……滋味如何?”
泷帝接过枚针塞人樱井口中。樱井满口顿时血流如注。再不能言语。
“等血凝了痂再把枚针Bachu来!”泷帝切齿吩咐:“朕不杀你……朕要让你烂在这牢里!再挫骨扬灰永难超生!”
禁卫正要起解。突听阶下有人匆匆赶来。
赤西看清了来人惊呼:“长濑师兄!”
冈田一眼看到木村在场,心中一惊。
长濑看大群禁卫心中一凛。又见师弟和少主人都被押,心下大急,道:“难道是天要亡我门!?”
木村突然发话:“这位少侠,接刀!”
长濑应着,抬手接下木村扔过的太刀。略看那刀柄缠上好紫绢,刀鞘缀了杏黄色细流苏。
刚看那太刀,九分眼熟。蓦想起和殿观月时,自己不正是带过这把太刀?
众人惑然不解,议论纷纷。
木村道:“少侠还不速用太刀劈开怀中的黑匣?”
长濑忙抽刀出鞘,掏出怀中一只通体乌黑的小匣往地上一放,狠力劈下。
匣子断开一角,露出一剪浓杏色绢帛。
木村转身看向道海寺主持,道:“劳烦主持看看那绢帛!”
主持走下台阶,躬身从匣里抽出绢帛。微展。忽的长跪不起。
众人哗然。
老僧_chan道:“这是先皇遗诏……当年先皇道海寺祭山时,便拟了传位遗诏,藏于嵯峨领方圆中。老衲幸得见诏上这金翅迦楼罗王皇徽,生死莫忘!”遂展开诏书上皇徽与众人。
木村又道:“主持德高望重,我辈概在您之下。不若您当中宣诏于众人一听?”
主持道:“惶恐!”展开诏书。
[——蒙泽先祖。今膝下有子晟伊,心性聪敏,诞于元日,天成自有迦楼罗胎印。朕察己身日薄,恐百年后东宫争位祸乱,涂炭天下。即拟诏意传位于大皇子晟伊。钦此。]
“晟则为光。伊始为一”木村道:“尔等还不速速向真天子谢罪?”
刚惊看光一。
卫长疑道:“天下叫光一者多如牛毛!有何据可凭让重犯突然翻身做帝王?”
鹤舞门主谑哂:“既先皇诏书有云晟伊皇子‘天成自有迦楼罗胎印’,何不让众人验明正身?!”
木村斥道:“一派胡言!天子金身龙体,如何是尔等粗人得见!”
卫长瀑喝:“既不能见,何证之有?!莫不是尔等串通谋反!”
突听人群中一声清音:“小生自可证得。”
赤西看那走出人群的翩翩少年正是山下。
“小生听闻金翅鸟本为灵物,自会认主。”说罢突抽了禁卫的刀,走到光一身边。
众人屏息不知这少年要做什么。
赤西自是心知肚明,骇呼:“住手!”
山下的刀已经朝光一胸膛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