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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主 猎鼹者2013/11/13 0:08:00
1、
北纬55°已人冬,莫斯科的风和雪,一个比一个来得实惠。
樱井翔先生穿着单薄的风衣,自虐地站在科廖达堡的露台上,此刻正以一副俄式的深沉姿态,望雪吹风。
新装修过的科廖达堡一派红砖绿漆,瀑发户样的品味里透着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童话色彩。
上个月正式买下这座莫斯科郊外小城堡的樱井桑,无疑是个有钱人。没错没错,樱井桑是做生意的,做大生意的,大生意人的标配就是很多很多钱和一肚子坏水。
莫斯科的夜降临得很早。从露台望去,云层已被浓重的靛黑层层浸染,城堡前的小吊桥亮起红红绿绿的灯,在桥底结冰的河面投下一片细碎斑斓的反光。
零星几个雪花落在镜片上,樱井摘下眼镜,伸手从衣袋拿出镜布,静静擦拭。
手指冻得有些僵,动起来并不是很灵活。樱井歪着头,慢条斯理擦着眼镜,嘴巴不禁嘟了起来。
他刚在南非花了半个月时间做生意兼看球,昨天才到莫斯科,当前的中心任务是尽快适应骇人的温差,来露台上挨冻这一荒唐愚昧的行为方式无疑被他认定成了适应温差的最佳手段。
夜色愈发深沉,雪片亦有愈渐纷繁的迹象。
不经意地,樱井瞥了眼冰面,不由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一个人,亚洲比例的修长身材,身着长款风衣,两手揷兜,黑亮的皮鞋踏着斑斓的冰面,正一步步走向科廖达堡。
那个时候,城堡的灯光还未完全亮起,遥遥地看,对方便只是一个剪影。风随意地吹动他风衣的衣摆,隐隐可见长风衣下穿黑色西库的细直双腿。数不清的雪片携在风里,拂着他的发际和肩头,一片接着一片,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樱井垂眼,收起镜布,重新戴上眼镜,继续凝视那个人。
对方踏过冰面后停下脚步,微微抬头,似乎也正望向他所站的位置。
朝着城堡下的黑影,樱井笑了一笑,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不发一言地,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玩味,转身从露台离开了。
有钱人的消费观,从不奢求被常人理解。
比如,他不计成本地买下一座城堡,也许只是为了一场看似华丽的重逢。
科廖达堡之所以叫科廖达堡,是因为一个叫科廖达的人。长话短说,科廖达是上世纪一位顶级魔术师,以梦幻术闻名于世。一百年前的今天,这位先生离奇地消失于自己手中一场盛大的魔术,此后便再无踪迹。时间流转,小城堡渐渐成了世界各地魔术师的朝圣之地,每年都会有一位出色而幸运的魔术师收到神秘请柬,被邀请到科廖达堡做客。人人皆传那请柬定是神秘的科廖达先生本人旨意,真的假的,谁知道。
今年被请来城堡做客的魔术师,来自东京。
晚上八点,科廖达堡中央剧场,远道而来的年轻魔术师给莫斯科带来了见面礼。
舞台顶灯渐渐亮起,映出魔术师略显瘦削的身形,他身着黑色短燕尾,一派轻松地,从舞台一侧信步走向中心。这番随性自如,一点不像是要进行一场正式的表演,倒像极了和朋友们开party。他双手各戴一红一绿两只手套,看上去滑稽十足。
“这副手套,”舞台上,魔术师微笑着环顾台下,灵巧地转了转两只手,“是上个月请柬到达的第二天收到的,据说是莫斯科的冬天很冷,要我注意温差。”
然后他的目光飘移到上方包厢处,慢慢停住,他眯了眯眼,一记了然的浅笑,“首先要谢谢寄手套给我的朋友,它们的确很暖和,也很漂亮。”
说罢,他随手摘下两只手套,轻盈随意地抛向观众席,一红一绿两只手套交叠在一起,正顺着抛物线轨迹优雅地下落,却突然改变方向,瞬间变成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在人们的惊呼中,那鹦鹉绕着剧场飞了一圈,最后乖觉地飞进了顶层包厢的小窗口。
“当是回礼吧,送手套的朋友。”魔术师有些调皮地摘下黑色圆顶帽,还朝着上方的包厢微微躬身致意。
然后他直起身子,在掌声中再一次面向观众。
“Добрый вечер.我是相叶雅纪,来自东京。”
魔术师的声音沙沙柔柔很好听。在他用绝对称不上标准的俄语说了声晚上好后,观众席回馈以善意的笑声,相叶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眉眼笑得弯弯。
相叶雅纪这个名字在国际魔术圈子里并不陌生,自从三年前摘下维也纳国际魔术大赛桂冠,这位年轻的魔术师便在界内迅速走红。
“你相信奇迹吗?”所有魔术的开场白,都大抵如此。
相叶站在舞台中央,以这句话宣告今晚的好秀正式开始。
…………
「你相信奇迹吗?」三年前,东京—维也纳的飞机上,有个人这么问过樱井。
那时候,他听着对方煞有介事地用诚恳无辜的语气问出这种故弄玄虚的问题,眉间挑起淡淡的不屑,「为什么要信呢?」
对方倒也不恼,像是对樱井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托了腮朝着他眨眼。
「你很快就会信的,先生。」
…………
独自坐在顶层包厢的樱井有了一瞬的恍惚,小小的红绿鹦鹉站在他的(垫)肩,阴阳怪气地学舌,“你相信奇迹吗?”
樱井被拉回现实,看了那鹦鹉一眼,忍俊不禁的同时,心底泛起一股酸涩。
你相信奇迹吗?
......为什么......要信呢?
“一百年前科廖达先生说过,魔术是用来实现梦想的。”相叶魔术师戴着圆顶礼帽在舞台上踱步,“所以,如果您有什么愿望,尽可以告诉我,今晚,它一定能成真。”
观众席开始交头接耳,剧院里一阵喁喁。
“奇迹是真实存在的,信与不信则是两种自由的选择。”他接着说道,柔和的笑容里带着点俏皮的自信,“各位,如果您相信奇迹,今晚就请拭目以待。如果您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我们,眼见为实。”
包厢里的樱井默默看着下方的相叶,饶有兴味地抱起了臂。
只见相叶挽起袖子,灵巧地从空气里抓出一个飞盘,然后他蒙上眼睛,单脚点地,圆规般转了几圈。蒙眼布的飘带和身后的燕尾顺势飞摆,带着毫无矫饰的飘逸。依着惯性,他渐渐停转立定,顺手将飞盘抛向观众席的任意方位。
估计着飞盘落定,相叶解下了蒙眼布。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愿望?”
拿到飞盘的是位白发的东欧老者,听了相叶的问话只是缓慢而木讷地点点头,张开嘴巴,却始终不发一言。
“先生?”相叶走下台来,些微有点不明状况。
老人僵硬地慢慢抬起双臂,左臂舒开,右臂弯曲,艰难地做了个动作。
种种迹象不幸地表明,拿到飞盘的这位老人似乎患有一定程度的痴呆症,基本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愿望。
这不禁给魔术师今晚的表演出了个大难题。
在场任何人都不由自主替他感到紧张。
“小提琴......对么?”相叶简短地琢磨了一下老人的动作,而后从容地望着老人的眼睛,轻声问道。
老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相叶看他眨动的眼皮,或多或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而后相叶微微一笑,朝老人点了点头,随之慢慢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似乎有什么现象,开始一点点发生。
在场观众,包括包厢里的樱井,所有人都看到,在老人的肩膀和抬起的双臂之间,渐渐有了一个提琴的轮廓,那轮廓起初还虚渺朦胧,后来则逐渐变得越来越真实,直至琴身慢慢长出四条弦,直至老人的右手中慢慢出现一根琴弓。
老人的眼中流露着讶然,然后轻轻点了下头,动了动手臂,机械地拉出了几个调子。
——琴竟是货真价实的琴。
观众席掌声瞬时响起,祝贺魔术师的成功表演。
而相叶此刻的注意力却并没有在观众的致意上,他蹙眉,双眼微闭,约莫是在仔细辨认老人奏出的调子。
“......副调。”他用几乎没有人能听到的音量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睁开眼,视线游移到老人胸前,那里别着一枚华盛顿某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徽章。
他靠近还在拉琴的老者,凝望对方的眼睛。
白发的东欧老者和年轻的东亚魔术师对视几秒后,樱井远远看见,相叶的唇角扬起,露出了一个很是亲切的笑容。
“我知道了,您真正的愿望。”
僵硬而奇特的调子还在继续,观众们不解地望着相叶一袭燕尾回到舞台,他捋直手中那条蒙眼布,布条转眼变成一支短短的细棒。相叶一手拿着细棒,和着老人的琴音轻巧地上下挥动,像是在指挥。
不知不觉间,有另一个调子和了进来,高音的小提琴主调......紧接着是打击乐,咚咚镲镲的定音鼓......然后是管乐,圆号的低音,单簧管的和声......不同声部的调子,竟一个接着一个,丝丝缕缕飘进剧场,渐渐将老人弦下生涩的旋律包裹起来,最后神奇地组成一曲安然而盛大的交响。
所有人都在左顾右盼,纷纷寻找各种乐音的来源。
相叶手持细棒,忽然朝着剧场侧面遮窗的布帘,划出一道优美的短弧。长长的布帘应声而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掀开,直至露出几面结了霜花的玻璃窗。
缓缓地,玻璃窗一扇连一扇自动敞开,窗外呈现的景象,足以令人瞠目。
——斑斓如梦的冰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正在奏乐的、规模庞大的交响乐团。
演奏席上几十位乐手皆已是须发斑白,和剧场里拉琴的老人年纪相仿。观众们很快发现,冰面上的乐团,空着一个位置——小提琴二席。
看到冰面上的乐团,老人目光中顿时亮起了异样的神采,他佝偻的背脊慢慢挺直,持琴弓的手神奇地停止了抖动,弦下的旋律也不再生涩,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那种奕奕的神采,所有人都懂——是人们只有在梦想和回忆里才能焕发出的东西。
窗里窗外,他和他阔别多年的乐团完美地实现了合奏。
他的愿望,成真了。
交响乐还在继续,独自坐在包厢的樱井,望着窗外的冰面有些出神。出于惊讶,他的嘴巴此刻还保持着不大不小的O字。
“果然还是最愿意看你露出这种表情。”
一个声音忽然在包厢里响起。
樱井一惊,猛地转头,发现一瞬之前还站在台上的魔术师,此刻正两手扶着自己身后的椅背,笑得一脸灿烂。
“你......”
“好久不见,樱井先生。”相叶绕了个圈,顺理成章地坐到樱井身边。
“你知道我在这里?”樱井侧身看向他。
“没有魔术师不知道的事。”相叶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神秘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樱井笑了,不以为然地耸耸(垫)肩,“那你不妨先讲讲,你是怎么知道老人真正愿望的?”
相叶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冰面上还在演奏的乐团,“副调。”
“嗯?”
“老人刚拿到琴时奏出来的音,并没有一条主旋律,而是几组明显的配乐和弦,所以我推断他很可能在乐团担任过小提琴和音。演奏前他不自觉点了一下头,这应该是准备就绪后和首席小提琴手的交流方式。
“他的胸前别了一枚华盛顿某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徽章,上面刻的乐团成立时间是1950。据我推测,老人当年应该在华盛顿学音乐,但不久之后美苏冷战升级,按照当时的状况,他大概被迫回国,无奈离开了乐团。情况到这里如果属实的话,真正的愿望,从他表情里就可以一眼看出来了。”
“你懂得很多呢。”樱井露出几分赞许,很由衷地。
“我上学时成绩很好的哦。”魔术师玩笑道,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既然你这么厉害,”樱井意味不明地笑着,“要表试着帮我也实现个愿望?”
“一定成真。”相叶魔术师兴味十足,答应得干脆爽朗。
暗光下,樱井推了推眼镜,表情愈发捉摸不透,然后他拿捏着不紧不慢、足以吊人胃口的节拍,抬臂伸手,五指在空气中飞快地张开又合拢,居然空手变出了一支红玫瑰。
“我想和你交往,可以成真吗?”
后来,樱井经常会回想起这个场景。他这辈子就会变一个魔术,但当他把这个最低级最简单的小魔术班门弄斧地变给那位国际著名魔术师看时,对方脸上的表情,不亚于看到任何惊天的奇迹。
――那是独属于樱井的,一辈子的成就感。
樱井的愿望当然是成真了。
小鹦鹉站在樱井的(垫)肩,不明状况地起着哄,“在一起,在一起。”
相叶同意了,相叶必须同意,相叶只能同意。
他表情复杂地接下了那支玫瑰――
魔术师,有义务对“奇迹”负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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