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的时候,新来的组员纯子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脸兴奋地说着课长要表参加公司的聚餐。我皱了眉,不知道对方是不知道我从不参加这类活动,还是被同事半撺掇半起哄地骗进来当说客,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我无端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看着屏幕上快要完成的计划书,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只是对方雀跃地叫了一声就往外跑,反悔的话落在了嘴边,最终又默默地咽了回去,我来不及去反思自己的草率,只得把全部精力投人到手头的工作里。
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然后点下了保存。
把椅子稍微拉后些远离了屏幕,过了约莫半分钟,原本显示着文档的界面变暗,系统屏保是一条到处游动的鱼,游了没一会儿,它就像是想要冲出桎梏一样,不断地撞击着画面边缘,然后颓然地碰壁。心里突然生起了一丝不愿,我甩了甩鼠标,那条鱼晃了一下就消失了,便重新看到了自己的计划书。
最后一行自己的名字落人视线,我匆匆扫过一眼,直接按下了主机上的关机键。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被坐在正对门位置的纯子一眼看见了,她似乎等了很久,拍了拍身边伏在桌子上写着东西的智川的肩膀,然后迅速地跑过来,很是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课长,你终于出来了。」
略略拔高的声音带着一点甜腻,她的手指嵌进我的胳膊,心底有些焦躁,我不安地动了动,却没能摆月兑,其他人的视线都因为她的声音聚焦了过来,我轻轻咳了一声,用了点力挣月兑,不去看对方明显失望的神色。
被叫起来的智川也有些讶异,她大概以为我不会真的答应,我看着她的反应,心里的后悔无限制地扩大开来,却早已因为自己的迟疑丧失了拒绝的机会。
被拉进包厢的时候,大家的脸上明显表现出了局促,我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浅浅地点头示意,然后找了一个角落静静地坐着。那些人没有了顾及,甚至有几个人端了杯子过来敬酒。
稍微有点些忙脚乱地应着喝了一点,我知道自己酒量不算好,所以只挑了度数最低的啤酒,只是几杯下肚,人便开始晕乎乎的,除了酒水什么都没有的胃部也一阵一阵难受起来。我把自己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想着这自找的麻烦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酒过了一巡,大家都放开了些,虽然没参加过,我也知道公司内部的聚餐除了吃吃喝喝以外,多少还带了几分联谊色彩,单身的或是还在追求的,免不了乘着这个机会和心仪的对象亲近亲近。原本身边坐着的销售课的男同事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找服务员要了一杯热水,在此起彼伏的喧哗声中慢慢地喝下去,又趁着机会胡乱塞了几口饭菜,才觉得开始闹腾的胃好受了些。
长时间没有跪坐过的膝盖隐隐传来了痛意,刚想趁着没有人站起来揉一揉,谁料还没来得及放下筷子,身边就传来一阵算不上熟悉但也有些印象的香水味。膝盖上的疼痛似乎转移到了脑袋上,我放下筷子,客气地举起了杯子。
「课长,我来敬酒,你怎么可以喝水啊?」纯子笑着说道,一边递过来不知哪里拿过来的杯子,想要换下我手中那只。下意识地避了开来,对方立刻显露出了受伤的神色,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小女生的娇嗔,「课长,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边上几个正在拼酒的男同事不知抽了哪门子疯,听见这边的对话居然纷纷凑了过来起哄。我无奈得看了一眼那只保养得白皙的手指中故作姿态握着的杯子,只得接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Ye_Ti滑人舌尖的时候才察觉到了不妙,包厢里灯光太暗,我竟然就这么灌下了一杯度数颇高的清酒,原本已经平复些的胃受了刺激,更加不安稳起来。无奈地看了看手中已经空掉的杯子,放到了桌子上。
纯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却没有离去,反倒挨着我坐了下来。
「听说润君之前都没有参加过聚会,还以为这次我也会被拒绝呢。」
言语间显然把我的到来当成了她的功劳,称谓也自作聪明地换掉了,我_Tun下因为胃疼而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不耐客套了几句,然后找着去洗手间的借口便匆匆逃开了包厢。
把里面的喧嚣隔绝在门板以内,才觉得好受了些。拖着有些浮夸的脚步找到洗手间洗了把脸,酒精在肚子里面翻腾着,却没有呕吐的欲望,我抬起头,看见有些脏污的镜子上映出的男人的脸。我拍了拍脸,镜子里的男人也拍了拍脸,眼神从虚无的混沌中回复了几丝清明。
这样无处不透露着生硬的拒绝的脸。
居然还会有人喜欢。想想就觉得可笑。
在洗手间往脸上泼了好久的冷水,醉意终于散了不少,我摸着被打湿的衬衫前摆,才想起来外套还在包厢里。然而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完全没有回去自投罗网的打算。好在钱包和钥匙都寄存在了柜台那边,足够确保能够安全地到家。
至于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我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
幸亏出来的时间还算早,我顺利地在店门口拦到了出租车,刚刚庆幸地打开车门,却又被叫住了。在假装没听到和回头间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选择了后者。
「润……课长!你这就回去了吗?」纯子有些慌张,称呼也下意识换了回去,我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更多的是尴尬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只得胡乱地找些借口。
「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狗还没有喂……」
原本以为牵强的回答似乎让对方很是受用,纯子的眼睛亮了亮,把手中的外套递给我,「诶——课长家里还养着狗吗?什么品种?」她毫不掩饰地让笑意爬上因为醉意带上了酡红的脸,试探性地问道,「有机会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接过外套,躲过对方带着太多情绪的视线,模棱两可地回应,「有机会吧。」说着,就钻进出租车,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门。对方的身影被隔绝在外面,没有立即离开,反而是朝着车窗里挥了挥手,我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
出租车缓缓地发动了,前面的司机问着目的地,我报给了他,然后从外套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后发现有两条未接来电。大概猜到是谁,点开之后果然是母亲打来的,正打算回过去的时候,手指却不小心按到已拨电话。
最上方第一条是一个陌生号码,拨出时间是相隔不久的十分钟前。
我没有了回电话的兴致,心烦意乱地靠在了座位上,手指无意识揉在了眉间。等到屏幕按下去,然后又按亮,给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抱歉,纯子小姐。』
——真是糟糕透了。我给自己今天来参加聚会的决定作出了最终的结论。
没有人的单间显得阴气森森,摸索着打开走廊的灯,才驱逐掉了浓厚的黑暗。在玄关上念了一句我回来了,狭小的空间连回声都没能创造,把外套随意地丢在衣架上后,我换上了门口的拖鞋。
突然想起不久前随口拉扯的谎言,莫名有些期待真的会有一条狗叫着跑出来迎接我,然而盯着通往客厅的走廊好久,才发觉自己的期待是有多么的不切实际。拍了拍自己还没清醒透彻的脑袋,拖着虚浮的步子走了进去。
之前压下去的酒劲似乎又回了上来,我摇了摇茶几上的暖壶,倒了一杯之后才发现是凉的,没有力气去煮热,就干脆凑合着喝了下去。连着喝了三大杯水,酒精带来的燥热终于又缓和了下去,迷迷糊糊地靠到沙发上躺着,只觉得漫天的困倦一下去侵人了身体。
但是没法睡着。
我盯着客厅里那盏灼热的日光灯,觉得它是罪魁祸首,但又实在懒得动,只期待会不会马上停电。然而这样的妄想发生的几率显而易见的低,摸索着身侧,拉过沙发上放着的靠枕抓到怀里,侧身躺下去,盖在了眼睛上。刺眼的灯光虚弱成了一层薄薄的泛红光晕,明明是这样,眼睛却刺痛起来,我把这归于酒精的后遗症,或许这些Ye_Ti不能溶于人体,所以找寻了一切可以排泄的出口。
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得过分,隔壁传来了电视的声音,似乎在放某个知名娱乐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即使隔了墙壁依旧不依不饶地钻进了耳朵。我烦躁地把抱枕的两端盖到了耳朵上,但是依旧没能阻止,片刻之后,隔壁的住客似乎换了台,变成了尖锐的女人的哭诉声。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没过多久就来了短信,看都不想看,就直接扔进了垃圾箱。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又找到刚才来电的号码,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联系人。做完这一切后,我把手机后盖打开,拿走了里面的电池,丢回到了茶几上。眼睛更疼了,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把灯关上,然后摸索着回到了沙发上,抓起地上的抱枕再一次盖住脸。
女人的哭诉声还在继续着,肝肠寸断得好似失去了一切。
真是矫情,我闭上了眼无声咒骂了一句。我讨厌矫情。
午餐的时候被他拉上天台,原本平静的对谈不知道为什么引申为他单方面的吵架。我平平淡淡地回几句,却似乎是戳中了痛处,最后被封住了嘴巴,然后我们接口勿,双方面的。
我听见他说,松本润,我怎么就是拿你没有办法。眼梢垂下来,弯成好看的形状,满满都是缱绻。
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快要裂开了,我摸了摸还是有些刺痛的眼睛,往茶几上摸索着手机想要看看时间,却摸到了四分五裂的部件,这才想起昨晚自己的行为。我把电池装回去,按了开机键,随即就丢了手机跑去洗漱。
换下已经被捂干的衬衫,我盯着镜子里头发凌乱的自己,又觉得有些厌恶。
昨晚似乎做了很久以前的梦,但是拼命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把钥匙揣在口袋里,没时间吃早饭,摸了手机就往公司赶去。
到了公司之后策划课的同事都还没到,也许昨夜他们的疯狂持续了很久,我揉着眉心想,却又觉得和自己无关。把还在不停振动的手机掏出来,删掉了无关紧要的邮件,又回复销售课发来催计划书的邮件。然后退出邮件的程序,回了个电话给母亲。依旧是习惯了的絮叨,我一边听着,一边抽出空来嗯一声,手机用肩膀和下巴夹住,摸索着打开了工作用的电脑。进人系统的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听见听筒对面传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你还在想着他吗?」
系统的待机画面依旧是那条被困在屏幕里的鱼,我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回了一个「嗯」。然后我听见了母亲的叹息声,却在对方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匆匆地挂了电话。
我迅速把手机丢在一边,晃动鼠标回到了桌面,熟练地从文件夹里找出昨天的计划书,打开公司内部的邮箱传了过去。
在等待发送成功的微小的几秒钟内,我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我都假装忘记了,我愤怒地想着,为什么每个人的行为都好像在逼我表忘记。
发完了计划书之后我给人事部打了电话,沙哑的喉咙成功地让我得到了三天的假期,我把最近的任务打印下来,交给了正好过来的智川就离开了公司。自从升上课长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放过这么长的假期了,这次生病算得上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回到家之后又发现无所事事起来。我翻出体温计,量过的结果告诉我现在不适合出门,就烧了水吃了药,然后昏昏沉沉地开了电视,漫无目的地换起台来。
也许是因为工作日的关系,全部都是无聊的肥皂剧和时事新闻,我走马观花地一一看过,最后索性放弃了,随便停在了一个正在播放国际新闻的频道。
手机又响了起来。
我觉得这不断响着的盒子简直是我的克星,不断挑战着我残存无几的耐心,所有一直装在表面的淡然都被它毁得一干二净。我死死地盯着它,就像盯着一个怪物。
它坚持不懈地又响了好久,终于_chan_chan巍巍地停了下来。我这才磨蹭着把它拿了过来,点亮屏幕之后发现是一个未知号码,我盯着看了好久,然后翻到已拨电话的第二条,顺利地一一对应了上去。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然后映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吃完午饭之后再一次吃了药,早上交过去的计划书得到了销售课课长的认可,对方特意发邮件过来嘱咐我好好休息。然而一个人在家实在枯燥,电视机一直没关,我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的时候,里面突然放起了新闻直播,下意识别过眼,慌忙拿过遥控器换了台,却还是听见那个熟悉得不得了的名字。
我愣了几秒,又把台换回去,里面依旧在放直播,只是没有那个人,仿佛刚才听见的名字只是我自己的幻觉。头又疼了起来,我抬手摸了摸眼眶,发现是干的。
在神游的状态下硬生生看完了新闻,电视开始大片的广告,我又把广告一个个全部看完。
我又觉得不是那样,我记得很多事情。
我记得高中的人学式,你站在离我很近的位子,甚至可以帮我抵挡迎面而来的阳光;我记得那晚上,我看见在你一个人在路灯下,然后我走过去,我记得你的眼神;我也记得灯光很亮,每个人的表情都好像要融化在那片灯光里,我记得你的手指;我还记得你在另一头,疯了一样跑回来,我记得那个触感鲜明的拥抱,紧得我肋骨发疼,但是舍不得放开你。
我讨厌矫情,可是我发现我只能用一句矫情的话来形容现在的心情。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三天的假期很快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天了,原本以为会多么枯燥难熬,事实上只是睁眼闭眼的事情罢了。烧已经退了下去,咳嗽也渐渐没有了,感冒这种东西来得凶猛,去得也一样迅捷。我趴在床上抱着暖烘烘的被子,想到明天要重新开始上班,又觉得厌烦起来。
在床上一直赖到中午,最后因为门铃声而不得不起床,本来以为会是快递或者推销员,打开门之后才发现是许久未见的二宫。
对方看见穿着睡衣的我,似乎有些惊讶,随即表情却变得愤怒起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同学三年,在所有日常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愤怒这个表情。
我倒了杯水给他,二宫沉默地接了过去,表情没有了最开始的愤怒,但依旧是生硬的。我想他应该没有神通广大到知道我默默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情绪从何而来。
二宫默默地喝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就像是要说出什么惊天的秘密一样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知道吗松本润」我发现我讨厌这样讯问式的开头,就算我自己曾经异常依赖于它给我的安定感。二宫还在继续说着。
「樱井翔回来了。」
我曾经预想过无数种重逢的镜头,但是听到正式的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茫然,我揉着又开始疼痛起来的太阳_Xue,感觉感冒病毒似乎有去而复返的征兆。我知道此刻我的表情和意识一样的迟钝。
「——那又怎么样呢。」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宫,连声音也没有情绪。
我或许爱过一个人,他也爱着我。
甚至或许现在还爱着他。
可是,那又怎样呢。时间早就把一切剥夺得一干二净了。
送走二宫后,我开始起回想那些很多年前的往事。
我们第一次接口勿,在你家厨房。你一脸抱怨地围着我特意挑围裙,站在燃气前为了我临时的提议焦头烂额,你一边念叨,一边翻着从网上拉下来的菜谱。我看着你的身体被暖黄色的灯光覆盖,只淡出一个居家的剪影,突然觉得温暖到不行。我偷偷拿了冰箱里的冰块,想趁着你弯腰的空档塞进你宽大的T恤里。你一下子回过来抓住了我作案未遂的手臂,对上我丝毫没有悔改的视线,然后笑容添上了一些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包容。
我当时想,你的眼睛怎么那么好看。而在这短暂的思考中,你突然凑了过来,嘴角微翘的样子,轻轻咬住我的下唇。
我能清晰地想起所有的细节,空气里满是食物炖煮之后散发的浓郁的香气,潮湿而粘稠。你抓住我手臂的手指还带着锅柄残留的余热,和我微微张开的手掌中冰凉的的冰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冰块融化开来,沿着指缝落到地板上,水滴砸落的声音和彼此的心跳声一样清晰可闻。
最开始是我主动喜欢上的,然而除了最最开始之外的每一刻,我似乎就一直处于被动的那方。
我们一起回家,假装在路口分别,之后又偷偷摸摸腻在一起,自以为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在意。可是还是被嘲笑说:你们怎么老在一起。当时的你笑着打闹,是不是也完全没有设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不在一起。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就像我自己说的那样,这些我都可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曾经那么被动,除了最最开始的全部都只是囫囵地接受,谁知道唯二的另一次主动,就是离开你。
大脑又开始疼痛起来,我愣愣地看了着二宫留在茶几上的水杯,早就凉透了的水面平静地连波纹都没有。我突然惊恐地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如同一滩死水。我又感到了后悔,从离开你之后近十年时间里,我好像一直在后悔。我后悔到没有勇气见你了,所以一再为自己的不见编造一个又一个借口。
「你知道吗樱井君」我看着你在高朝之后的表情,在听见我的叫唤后带上了些许甜蜜,你伸过手来把我抱在你的腿上,一下有一下没地啄口勿着你在我肩膀上留下的痕迹,耐心地等待我讯问式开头后面的继续,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你的脖颈里。
——「我也许没那么喜欢你了。」
回到公司之后意外地接到了上司的传召,一番解释之后,才知道原来分公司想抽调一个策划类人员去指导学习,他们商量之后了觉得我是最适合的人选。我看着上司充满善意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离开的机会。
上帝对我是不是好得有些过分,我刚听说你回来,他就给我逃跑的借口。
总公司在大阪,离东京并不算远,我并没有立刻答应对方,只说了要考虑一下。但是我知道,我已经默认地接受了这个借口,我甚至开始盘算起来我带些什么过去。回到策划课的时候,同事们似乎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一个两个有意无意地过来道别。我也没有反对,模棱两可地便应了。
正在和智川说着我空缺的三日里发生的事情,蓦然地感受到了从旁而来的执着的视线,让我不自在地避开了几分,回过头,就看见纯子一脸倔强地站在我的背后。
智川也看见了,她体贴地站了起来,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硬,把手中的资料轻轻在桌子上敲了敲,用上了公事化的口口勿,「有事吗?纯子小姐。」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经历再去应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太好,不好到让我有些愧疚。我现在只想逃开这一切。
她又看了一会儿,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耐,最后终于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抱歉,」我又一次对她说,然后拿着文件大步走回了办公室。
我知道自己没有考虑的必要了,几乎是第一时间拨了公司的内线过去,上司对我的决定大加赞赏,也嘱咐我将策划课的工作好好地交接完毕。我立刻变得繁忙起来,除了三天里堆积的一些事务,接下来的一大堆工作也需要找人接手。
等到总算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时间也已经迫近出发的日子了,策划课有了新的代理课长之后,我立刻被允许放了两天假,然后直接坐飞机去大阪的分公司。回到家简单地整理了下要带走的行李,其余的全部寄回来家里,然后把租了近四年的公寓单间退掉,最后,我几乎是怀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渡过了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晚。
我做了个梦,我已经好久没梦见他了。忙碌使我的生活变得紧凑而劳累,我躺在床上的时间大部分头脑通常都是空白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余裕再去想那些让人痛苦又甜蜜的过去。
梦里的他还是分开那时的少年模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很亮,但是里面没有我熟悉的温暖。梦里的我似乎在睡觉,但是并不安稳,我一直紧紧拽着他的袖口,白色的衬衫被我揉得不成样子。我感到梦里的他动了动,几乎本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但是我没能抓住他,他走掉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迈向光明,心疼了起来,但是大脑却是愉悦的。我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拼命地在哭,一个拼命地在笑。
——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然而我终于失去他了。
我拉出行李箱,把钥匙拿到楼下房东太太家,回头看了看住了四年的地方,心里没有多大留恋,只是有些茫然。真要离开的时候,反倒觉得一切变得不切实际起来。
我把行李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又把机票掏出来握在手里。在司机的询问声下报出了目的地,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看窗外飞快略过的街景。
我心里生出了突然的期待,我暗自盼望着,说不定我能在这短暂的路程,看到他一晃而过的身影。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自己实在卑劣得可以。事实理所当然不是我的肖想,到达机场的一路,连类似的身影都没有出现过。我握紧手里的机票,提着的心整颗安稳了下来,又酸又涩,又有些庆幸。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打开手机界面查看时间,机场人声鼎沸,不断有人离开,也不断有人依依不舍。我看着他们的难舍难分,感觉就像在看八点档的电视剧,矫情,却又现实着。我又看了看手机,它也正好响了起来。
母亲焦躁地在电话里问着飞机的时间,知道我已经在候机之后所有的焦虑都化为了一声叹息,我等着她责备我的隐瞒,但是没有,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念叨了一些琐碎的小事,末了,有些迟疑地开口,「我听说——」
「妈!」我本能地打断了她的话,听筒里恰好传来了通话等待的提示音,我匆匆地结尾,「公司有电话进来,等会儿在和你说。」挂断电话之后,我并没有立刻接听新进来的号码。说是公司当然只是一时口快,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再三确认了自己毫无印象。
就在这时,通知登机的广播响了起来,坐在我身边的一对情侣飞快站了起来,生怕找不到位置一样匆匆地往登机口去了。手中的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震动着,我看着它,耳朵里也不断回荡着催促登机的甜美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自己面临了一个重大的抉择。
再一次地。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隐秘而慎重的,可是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家长,似乎都在嘲笑着我们的年轻和不自量力。
那一天正好是冬末,天气还没有转暖,我坐在开了暖气的餐厅里,听着对方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地劝说声,阳光很亮,透过窗前已经开始抽芽的枯枝在桌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水雾结成水珠沿着杯壁滑落到摇晃的树影里,留下了一滩水迹,倒映着光线微微晃着眼睛。
她说,「松本,你是个好孩子,我说的话你都明白。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感觉她结尾的肯定句就是一把锥子,轻易地在我的心脏凿开了一个破洞,然后冷风呼呼地刮了进去。我想找些什么填补掉,但是眼前只有一滩化开的水渍,和晃来晃去的树影。
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我可以陪你去美国,我可以在那边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但是我才高中毕业,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找到怎样的工作,我的家庭也不能支持我去进行留学那样奢侈的行为,我更不可能去依赖你的救济。
我一条一条地假设,一条一条地自我推翻。花了我太长的时间,久到我已经察觉到了对面传来的不耐烦。
我很想说没关系,我可以留在这边等你。我想说表紧,你去实现你的梦想,也是我的,但是我们依旧会相爱,这其中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我想把一切的冲动告诉对面的人听,我也想替我们的爱情赌上全部,包括时间和尊严。
然后她又说,「来之前我已经联系了你的父母,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心口的锥子被拔了出来,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大面积的空缺。
我茫然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我想了很多,关于你,你的未来,我的未来,还有我们的过去。
我试着把所有的事情套上了理智的光环,如同你的母亲一样,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地罗列出来。
得出的结论居然是,我得离开你。
广播第三遍响起的时候,已经停止的手机开始了第四次的振动。我把飞机票展开,摊平,又揉成一团,然后丢在了候机的座位上。我的心很慌,就像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我紧紧盯着那团被我仍在座位上的纸,按下了手机的接听键。我听见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急促而又惊喜的声音,似乎我的接听是他的救赎一般,相叶声调拔高地叫着,「松本,是你吗松本,太好了你终于接我电话了,太好了……」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太好了」,就像一个找回珍宝的孩子,喜悦而又怯懦地哭了起来。
「你现在有时间吗?可以来一下市医院吗?我可以来接你!」他似乎生怕我拒绝,一连声地问着,末了有放缓了调子,顿了许久。
「樱井他……在等你。」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像是耗光了所有的力气,我看见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好奇地捡起我丢在那里的那团纸,一下一下拨弄着,最后索性放在口袋里,又跑远了。
我目送着孩子远去的背影,手指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手机的背面,然后我说,我知道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幻听的毛病。
我的记性不错,很多事情过了耳朵,就没办法轻易忘记。更何况身边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跟我提起他的事,他们甚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生怕我错过任何消息。
回国了。回国了。
就算我留在东京,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尴尬的街头偶遇。而我只是迟钝又精明的,将头埋起来,不去看,不去听,不去回忆,不去想念。
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樱井的母亲在门口等我,她看见我有些激动,却似乎又有些愧疚,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我带到了病房外面。我透过半掩着的门,看见他安静地低头看书。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看见这样的他,心脏的疼痛让我迈不出了前进的步伐,我只能这样隔着门板,透过门缝,就这样看看他。我捂住嘴巴,用力堵住即将崩溃的呜咽声。
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感应一般,他的视线离开了书本,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先是疑惑,在对上我的视线的时候,变成了一个熟悉的笑容。眼梢垂下来,弯成好看的形状。
他向我招了招手,我便失去控制般,推开门一步步向他走了过去。
「别哭」他露出了我熟悉的无奈的神情,费力地坐了起来,把离床还有几步路却死活不肯再前进的我拉过去,像是安慰一般拍着我的后背。见我还是抽搐个不停,就发狠似地揉乱我的头发。
「听着,我已经完成梦想。」他温柔地口勿了口勿我的眼眉,「松本润,我现在的梦想,只剩下你了。」
——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我现在的梦想,只剩下你了。
我松开一直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双手,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樱井君」我带着哭腔叫了出来,就像打破了某种禁锢一样,一遍一遍地,只想喊他的名字。这些年来所有的后悔全部变成了想念,铺天盖地朝我涌了过来。
我曾经爱过的人,那么刚好,他也爱着我。
直到现在我们还爱着。
我们越过时间的荒海,依旧没能忘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