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2 X2010/5/26 13:13:00
绢代给出的秘密让山下决定再去一趟洛城,路途漫长,他一直在睡觉。整个人昏昏沉沉,浑似做梦一般。
但事实上,他心中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只是不愿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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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远在K城的生田斗真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在四天之后。
酒会正酣之时,接到陌生号码拨来的电话,接起来后那边又一直没有开口,里边只有断续的雨声,还有很大的风,只是没有人讲话。
生田觉得很奇怪,直到对方挂断,他才慢慢将手机放进衣袋,然后端着酒杯往前走去。
十五秒,也许只有十秒。
十秒钟之后,他猛然站住,心中一道亮光闪过,巨大而森冷地白色闪电,划破重重夜色,照出一角暗蓝色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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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不在观澜岛?”管家被他抓住焦急询问:“在不在?”
管家被吓住。
“少爷说他近日要潜心写稿,吩咐我们表打搅他,所以檀嫂这几天都没有过去……”
“我有没有吩咐过你好好看住他?”
“是,但是郁江小姐说您同意了的……”
“郁江?”
生田怔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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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郁江的婚姻虽然未开始便结束,但他们在一起多年,原田郁江的影子短时间内无法从他的身边消褪,当他为工作忙得颠覆日夜之际,这个同他并肩走来的女人仍旧同从前一样为他处理琐事。
那个能干并且忠诚的女人一直在最开始的地方等候他,令他无后顾之忧。他们如此走过八年,然后山下智久回来。八年时光变成一张旧报纸。
于是在今天,在他站在悬崖边的时候,原田郁江终于没有舍命拉他回来,而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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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曲正在欢畅之处,他看到郁江在舞池中向他走来,带着她得体地微笑。
生田将酒杯放进侍者的托盘里,两只手揷进库袋,表情森然。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将这件事情讲出去。”
“对,所以我不会讲,”郁江做了个在嘴上贴封条的手势:“永远不会。”
“那么你是完全无辜的?”
“当然不是,有谁会是完全无辜的??但是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遵守,一定会。”
她说。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蠢事。”
生田冷笑着转身离开。
“讲得好,我几乎已经被你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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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江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垂着头,无声地落下泪来。
她曾发誓一辈子只会对一个人一生不负,但这个人最终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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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生田斗真自己也并不好过,在遇见山下智久之后的二十年,他仿佛一直生活在梦魇里,无论走得多么远,也不能逃开。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皓首穷经,夜夜辗转。
没有一个人执着明灯,将手按在他的头顶,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求你垂听我们的哀求,用你的大能力,救我们月兑离凶恶,爱欲……
没有。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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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终只有一个人。
放山下离开时是一个人,最后选择自己来做救世主时仍是一个人。
他用自己无边无际的影子牢牢遮住了山下的天空,那下边有花鸟虫鱼,清风艳阳,只是没有人。
山下智久的生命里最后就只剩一个生田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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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所期待的事情。然后他实现了这一切。
也许往后他们就会这么过下去。十年,二十年。与子偕老。
但是天不从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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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山下正在恩华尼斯回伦敦的客机上。舷窗外有阳光透过云层,而他仍是沉沉睡着。
梦中望见刚刚过世的父亲。
他刮了胡子,换了新衣裳,看起来很精神,温和讨好地对他笑。
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地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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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山下在惠提尔长老教会医院见到他时,他已经给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瘦得要命,像医学生惯用的那些白色骨架。
看到他时立即认出来,唤他:“我的孩子……”
山下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这种沉默令弥留之际的老人更为愧疚。
他有些怯怯地问:“你妈妈,她好吗?”
“她死了,”山下又讲了一遍:“她死了,在新年之前,从安克拉治的公寓楼上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不可能!”老人差一点自病床上跳起来,输液针在手臂上拖出长长血迹:“不可能!她怎么会是自煞的人!”
“她当然不是,可她被人骗光钱财,又成为瘾君子,人生实在没有多少意义。”
老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忏悔与悲伤。
“是我,是我骗光她的钱财,又带着她吸食毒品,”他痛苦地抱着头:“可是我也并不愿意那么做……有人逼迫我……”
山下还是很平静地望着他。
“逼迫你的人是谁?”
“我不晓得,他们教我去做这件事情,事成后给我海洛因……”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晓得,他们后来还要杀了我,可惜那辆车子爆炸时已经快没油,我才捡回一条命……”
“但你晓得这么做会害死她。”
“不,她不会死,我了解她,她一直记挂你,舍不得放下,在美国那几年她曾回去K城,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你,那边的人说你已经走了,不晓得下落……后来她在三藩遇见一个心理医师,那个人告诉他你在剑桥念书,她很高兴,特意去那里看过你,只是当时她的状况很糟糕,所以没有同你碰面……”
“回来后她主动去州立戒毒所戒毒,她早早打听好,等到她出来时你就快从剑桥毕业,到时候她会打扮光鲜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你不知她离开你后有多么后悔…… ”
“她有那么多期望……怎么会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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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怎么会?
当日他刻意不去安克拉治看一看,也不愿来找这个生身父亲了解实情,找那么多借口理由,其实也许不过是因为不敢面对。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深知她的死尚存疑虑。
他只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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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医院出来前,他父亲再次陷人痉挛与抽搐,身体像被高压电流通过一般剧烈抖动,但是神智是清醒的,紧紧抓住他的手,哀哀地恳求他:“孩子,原谅我!原谅我!”
但是山下挣开了他的手,弯下腰,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昏黄色的眼睛。
“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
“带着你的忏悔下地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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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大门前的台阶高而陡峭,人们低着头,小心翼翼走下去。
远处有婴儿啼哭声传来,新的生命仍在不断降生,人人欢欣雀跃。
而山下只是看着脚下翻滚地落叶。在风中长久地舞动,因为无心而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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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 X2010/5/27 13:40:00
父亲在他离开半小时后过身,留下遗嘱给他,是律师手中一页薄纸。
其中事无巨细,一一详尽赘述,从幼女安吉拉的去向,到闲置在三藩的一辆破机车。
这个人生前活得糊涂,身后事却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生都给至亲招来伤害,到死后也不肯让他们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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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美智子后来所生的小女儿安吉拉,被遗弃在长滩儿童福利院,今年应当是十二岁,现在已经在教会学校念书。他恳求山下去将她领回,抚育她成人。
而这本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现在却要旁人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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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在洛城机场犹疑片刻,最终仍是没有去长滩,他将遗嘱寄回了信园,然后独自去了伦敦。
在希斯罗机场乘巴士直抵利兹,然后步行到阿姆利监狱,向监狱官要求探访去年2月19号伦敦皮卡迪里车祸的肇事者戴维.莫特森。
“莫特森先生……”监狱官自厚厚案宗遗憾地抬起头:“他已死了,在去年4月份,那时候他刚刚从伦敦缓刑总部过来,还未待足一个礼拜就自煞……”
“他为何要自煞?”
“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不过他留下遗书,说是因为愧疚,”监狱官有点好奇地问他:“自他进监狱后就从没有人来探视他,您是他的亲人吗?”
“我是他的老友,不久前才晓得他的下落,因此过来看一看,”山下说:“不知您能否告知我他亲属的下落?”
“他的亲属?”监狱官笑起来:“他们发财了,现在好得很,莫特森在出车祸之前刚刚在拉斯维加斯赢得一大笔钱,还在邦街置了铺子,这个倒霉的可怜虫,还未来得及享受就被送进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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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街的铺子。
山下在心中笑了笑,只是这一回笑的不是旁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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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莫特森是个失败地赌徒,瘾君子,有着同山下智久的父亲极为相似的人生轨迹。
对妻儿不管不问,老母病重垂危也未见他掏出一分钱来。
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却在生命最后时光为家人留下可观遗产。
一大笔钱。甚至还有邦街的地契。
他的女儿在今年进人私立中学念书,成绩优异,十多年来总算能抬起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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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她们那间铺子里,装饰高雅,专营奢侈品。
“令尊是否叫做戴维.莫特森?”
“是,”女孩子脸上的笑意隐没了,她还是不愿提起父亲:“请问有什么事情?”
“安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旧友造访而已,”山下环视了店面:“这里很漂亮……”
“当然,前任店家是位有品位的先生,”她到底还是孩子,很是天真,不带防备心:“我母亲去签地契转让合同的那一天我也过去了,是个亚洲人,年轻英俊,他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在赌桌上输掉那么多钱的人……”
自然是不像。一个会得计算人心的人怎么会沉湎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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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铺东南角落的柚木柜子上放着幅画,裱着玻璃相框。
麦田金黄,上边是大群黑色乌鸦和翻滚地云层。
梵高名作的仿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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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目光静静地停在那上边,女孩笑着问他:“很漂亮,对吧?他们清理店铺那一天将这个扔进了垃圾堆,后来我捡了回来……”
“很漂亮,”他慢慢向门口走去,向女孩道别:“谢谢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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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斗真收到那份遗嘱是在酒会结束后,助手从公司送过来,看着他面色铁青地将那张纸慢慢折好,放进口袋。然后一个人走向停车场。
夜色浓墨一般厚重粘滞,他走在其中,脚步几乎是虚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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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是来了。
遗嘱委托人川口正雄,原本应当在去年的11月份因意外事故离世,但更加意外的是,这个混蛋活了下来。他没有死,并且将这一口气拖到了现在,直到给他的儿子带去最后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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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时他曾一个人去见赤西,那时候对方就跟他讲‘这是天意’。
在第一次见到山下的时候,赤西想要利用他来报复生田斗真的想法已经不再那么强烈。
这时候他不能不承认他和生田真的是兄弟,他们连喜欢的人也是一样。真正的血脉相连。
所以他将那份录影带损坏,又刻意放进旧箱子里。
但是山下智久偏偏在阁楼那么多旅行箱中选中了这一只,纵然它满身灰尘,并且那份录影带竟然有同神助一般被成功播放,虽然最后它仍旧坏掉,但实在太晚。
山下见到久违的母亲。
终有一日他会去找寻她,然后那个女人会带着他回故乡生活。
她讲过。在1997年的秋天和2004年的夏天,她来过信园,但被生田斗真轻易打发。
她被告知自己的孩子已然离开,下落不明。在生田家族一手遮天的K城,对此她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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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不一样,如果山下找到她,如果山下的世界里有了其他至亲,那么他便有了退路。再也不会像当日那样,无根游魂一般从剑桥回来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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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事情并没有太多破绽,唯一一个是赤西,但是这个人始终不够狠,在洛城回K城的客机上,山下对他讲‘你一定会半途抛下我’的时候,他开始后悔所作的事情,后来他希望能够尽自己所能,去为山下完成一个幻象,一个所爱之人最终同自己携手走到终点的幻象。
没有背叛,欺瞒,罪恶,私欲。
只是忠诚地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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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后妹妹萨曼莎,未婚妻子郁江,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厨娘绢代,联起手来将他推下悬崖。
高桥纲为人严谨,一丝不苟,怎么会大意到将赤西的相片随意放在桌上给人看见?郁江又怎么会突发善心给绢代那么一大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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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他们一齐向他亮出了刀子,因为生田斗真自私冷酷,在某个时刻也狠狠给了他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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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本来就是自私冷酷的动物。
生田斗真只是想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们幼时也一样纯洁无暇,手心摊开来都可看见光辉。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们求一个岁月静好会这么难?
这到底是谁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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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他至死也未能想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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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生田独自去长滩市。
见到安吉拉的时候小女孩正在抽烟,面貌黑瘦狭长,像马来人,同山下完全不一样。
生田讲明来意后她直接回绝。
“我不会同你走。”
“为什么?”
安吉拉反问他。
“你也有过同我一般大的时候,对么?”
“是。”
“那时候你很快乐?无忧无虑?以为伸出手,一整个世界都是你的?”
“是。”
十二岁的时候。他还不知前路艰辛,不知人生多风雨,成日走在太阳底下,只看得到山下的笑,以为角落里潮湿阴暗地苔藓并不存在。
“可是现在你变成这副鬼样子,”小女孩熟练地掐灭了烟头:“看到你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生田苦笑出声。
“对,一切都是幻象,表相信。”655 X2010/5/29 14:00:00
最后安吉拉也没有同生田回去,但是送他到门口,认真地问他:“我哥哥,山下智久,他是怎样的人?”
生田想了想,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没有办法来描述这个人。
“他,很好……”
“我老爸说,他在念剑桥,”安吉拉又问:“剑桥是好学校?”
“最好的。”
“那么他一定很聪敏,”女孩子低下头踢脚下的石子:“真是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人都是很笨的,你看见我老妈没有,她是最笨的,给一个混蛋骗了一辈子。”
她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生田。
“他很聪敏,所以一定不会这样,对不对?”
生田点点头。
“一定不会。”
“好吧,那么你走吧,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我,而我也不喜欢你,你到这个鬼地方来,不过是为了他,现在你看到我,完成了任务,可以回去了。”
生田望了望她,最后依言往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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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满身恶习,同她哥哥差得太远了。
十二岁的山下智久乖伶漂亮,好样貌又有教养,幼年辗转流离,被母亲遗弃的伤痛已经几乎痊愈,教人从远处一眼望去就知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
假若后来没有生田斗真强行安上的翅膀,假若他没有飞出去。
那么他也许一生都活在信园开满花朵的天台上,很多事情很多道理都不会懂得。
那不知是幸福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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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启动车子的时候,安吉拉又飞快跑过来,趴在窗玻璃上,对他大喊:“告诉他我很好……”
生田对她点头,看着她落下泪来。
“我很好,教他再也表来寻我,我早就没有希望,可是他不一样,他念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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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
这本该是山下的安身立命之所,拿到文凭后可以扬名立万,可是最后他还是回去灯光煞白的荣庆道,回去石头城堡一样巨大空旷的信园。
因为他还有希望。
可是最后这一点期待断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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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重逢是在金边,其时三号风球高悬,飞往K城的客机都在柬埔寨紧急迫降,等到风瀑过后,他们可以自香港转道归国。
在简陋狭小的机场大厅,两个人在人群里望见对方,并没有太惊讶,所有故事中应有的激烈情感都看不到。那种死灰一样的平静令人有隔世之感,有些人和事,让这短短几日变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山下提着旅行袋,站在潮水一般往外涌去的人群里,没有动,只是看着生田,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生田手里还握着护照,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在万千喧哗里,他清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像歌曲高朝过后的沉闷鼓点,一声轻过一声,最后戛然而止。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里很热……”
“柬埔寨的三月份本来就是很热的,不过幸好不是雨季,我真是受够了伦敦的雨……”
“伦敦又在下雨?”
“整个英格兰都在下雨,下得很大,”他问生田:“加州还是大太阳?”
“是,”生田沉默了片刻,才说:“我见到安吉拉,但她不愿跟我走。”
山下停了脚步。
“她好吗?”
“很好。”
“念书可还勤勉?”
“当然,老师都喜欢她。”
山下又重新往大厅外走去,机场里冷气开得很足,穿着大衣也不觉热,外边却是真正的夏日,热而干燥,空气很糟糕,有鱼露的腥味,又有很多扬尘,在此落脚的乘客恨不能蒙上面纱行路。他们坐上机场临时安排的前往酒店的巴士,下边有讨钱的小孩子‘砰砰’敲着车窗,个个大睁着眼睛,一脸天真地贪婪。
还这么小,就已经晓得怎么样认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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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斗真,”山下将大衣平摊在身上,车子里有冷气,他又觉得有点冷:“假若那时候不是你一力留下我,我大概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生田坐在他身边,突然想不顾旁人目光紧紧抱住他,因为心中隐隐不安,觉得他要离开自己。
“你方才告诉我安吉拉很好,”山下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车顶:“这怎么可能,她一出生就有毒瘾,好不了的……”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我们到这世上来是为了什么?”
生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住他,好像盯住一蓬随时会飞升的烟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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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住下的当晚山下发起高烧,他的心脏似乎有点难以负荷,外边风瀑即将来临,没有侍应生愿意出去买药,生田只能租了车子自己出去。
一路风越来越大,车子像是海中一叶扁舟,在起伏不平地路面上左右摇摆。
但是生田的内心出奇平静,在这样剧烈可怖的天气里,他反而能够镇定下来,往事一件件自眼前走过。
母亲嫁得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最后含恨早逝,父亲也不如意,喜欢的女人始终漂泊在外,一直记挂的长子最后也鄙弃他。
赤西这样对生田讲:第一次在斯坦福见到你我就将你认出来,你跟你父亲那么像,自私,贪婪,什么都想要抓住,当然你比他要好一点,还晓得去尽力改变,不似他一般软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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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自己,自出生后拼搏至今,也未能获得父兄长辈认可。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
生田斗真并不在乎这些人。
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只有山下智久和他。也只能有他们两个人。
这才是他在乎并且试图去捍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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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在后半夜变得愈加可怕,大雨铸就的水流在路面上哗哗流过,车子几度熄火,他出现在医院药房的时候,那里的医师都惊得站起来,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驾车出行。
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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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开始有电闪雷鸣,一道道电光自远方劈下,像只张牙舞爪地巨兽,发出怒吼。
他依旧开得很快,油门踩到底,左手边是闪电照耀下一片森然地河面,树木被狂风拦腰折断,不断跌进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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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在雷声中惊醒,侍应生给他吃了退热药片,但是心脏一直不好过,问过侍应后才晓得生田出去买药片,他跑向窗边,望见下边狂风骤雨,贫民区的屋棚被刮到半空,人们惊惶失措,哭喊声令人恍觉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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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生田也没有回来。
他们是在医院里见面。一颗大树砸在了生田的车子上,他在第二天早晨被police送进医院救治,那时候他全身是血,狼狈不堪,但是神智竟然是清醒的,将买到的药片交给police,又用英文吩咐他们去酒店交给山下,态度冷静,讲话很有条理,好像那些血并不是自他身上淌出来。
山下见到他时他已经从手术间出来,躺在病床上,手脚缠着绷带,脸色惨白,但是对山下笑着,问他:“好些了没有?”
“已经完全好了。”
又问:“早餐有没有吃?”
“还没有。”
“那么想来点什么?”
“面包,抹上厚厚覆盆子果酱。”
“你喜欢这个吗?”
“我记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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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田闭上眼睛,心中醍醐灌顶,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仿佛是瞬间回到十六岁的夏日。他在玩笑中答允为山下去便利店抢夺一客覆盆子果酱。
那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那里他们天真年少,一文不名,但那也是他们生命里最温情的时刻,两个人互相信任,依赖,对未知的明日憧憬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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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后来付出这么多,几乎将自己逼上绝境。
可是一切并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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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a怎么会炮灰?
正牌攻炮灰掉,我没这么恶趣味啊
667 X2010/5/30 16:56:00
离开金边是在两月后,生田一直没有同家中联系,似乎是狠下心来不管那边如何兵荒马乱,人心叵测,两个月的变故来日他大概需要两年去平复。但是在金边的病床上,他是真的身心俱疲,夜里被噩梦缠身时甚至想过一走了之。
但是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家族,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若是哪一日他们破产,不知多少人会到信园门口放鞭炮。
他怎么能够忍受这种情境出现?
生田斗真既然在这个位子上撑到了三十岁,也不怕日后的四十岁,五十岁。
因为怕也没有用,躲不掉就只好咬紧牙关迎上去。
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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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那一日又是大雨。他们来时正值这里的旱季,走时却刚好赶上雨季的开头。
山下在病房的窗前支了桌子,安安静静写他的剧本。两个人很少讲话,常常是大半天都沉默着,医生过来换输液瓶时发出的玻璃碰撞声都成了巨响。
外边沉闷湿热,加之生田行动不便,因此也极少出门,每日在窗前看一看柬埔寨著名地落日成了必备功课,直到开始不停下雨,那种霞光万丈地辉煌才自窗边消逝。
等到回去时还是没有再见到太阳,据说暹粒是好天气,但是太远,他们又都已没有去看一场落日作别的浪漫心思,因此只是匆匆上了客机,经过数个钟头辗转,终于在凌晨抵达K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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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通知家中司机,直接在外边叫了夜更的士回去。
这位的士司机今日喜得千金,言谈间喜不自禁。
山下便问他:“怎么不去医院陪太太?”
“我也想呀,可惜现在多一张口吃饭,工作要更加勤力才行。”
“不过这种时候没有先生在身边,尊夫人恐怕心里不好过……”
司机长长叹息。
“一家人在一起是好,不过没有钞票就终归日头难捱,”他转过头来对后座的山下苦笑:“不是人人都似小哥你一样好出身,什么不懂也表紧,我们这种人,到这个年岁还扮天真,那是罪过……”
山下一时错愕,低下头来,一直到信园都没有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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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并不知在旁人眼中,自己是这么个模样。
天真懵懂而不自知。
在英国时他独自走过那么久,衣食住行统统自己打理,功课之余还兼着几份工,每天累得挨着床就睡着。就是这样慌乱的生活,到最后也没有出一点差错。
在生存这一点上,他早早被母亲教导得世故老练,无论是豪宅还是贫民窟,都有本事活下来。
但是在感情,价值取向这些精神层面的问题上,他一直这么天真,依靠着生田斗真给他的既定模式循规蹈矩往前走,每当有碰壁的危险时生田就会出现,所以他一直以为这是对的。
他的任性,自私,残酷,在狠狠刺伤身边人后,终于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他从此无处可去,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够容忍他。
除了那个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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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园的灯自生田离开后就成夜亮着,老佣人对于家主有着旧式的忠诚,担忧他太过年轻,于黑暗中会寻不着归家的路。
但是他们实在多虑。
生田在荣庆道人口下车,提着旅行袋,沿着那条灯火恢弘地大道往信园走去。
背影刀削一般笔直锋利,步伐沉稳。
道路尽头的信园在夜晚看起来像一座真正的城堡,壁垒森严,坚不可摧。
那是生田斗真的王国,他为之奋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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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园的黑色铁门前,生田停下来,等着后面走得慢些的山下。
山下背着光走过到他跟前,身后是蓝色的光晕。
“金边的大王宫里有一棵‘无忧树’,树上开着无忧花,他们说,人坐到树下,就能忘记哀愁,无忧无虑,”山下讲得很慢:“可惜我们没有能去看一看。”
生田勉强笑着安慰他:“没有关系,来日方长,我们还有机会。”
山下也笑了笑,然后突然换了话题。
“我在客机上做了一个梦,教授就站在床前,告诉我我令他失望……”
生田转过身,推开了那沉重的雕花铁门,用了很大力气,仿佛是要推开这道门所承载的悠长岁月一样。
前方有管家佣人跑过来,个个都很激动,好像已经知晓生田是劫后余生一般。
身后山下的声音很小,但是清晰。
“剧本已经写完,稍后我会回去剑桥念书。”
生田沉默着往前方走去,直到下人们围在他身畔,给他递过热茶,换下大衣,余光里是山下一个人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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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智久在信园度过一部分童年和一整个少年时期,但是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他留下来,不过是因为这里是生田斗真那个巨大影子的一部分。
但是现在影子已经慢慢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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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去剑桥,重新拾起案件范本与法律条文,拿到毕业文凭与挂牌执照,第一次出庭,第一次披上黑袍,第一次胜诉。所有这些意义非凡的事情,都被埋没心底,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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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接到赤西的电话,邀他回去参加电影的首映礼,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互相寒暄,讲着场面话,并没有人觉得愤怒痛苦,或者于心不安,那些以为过不去的坎在事后看来其实不值一提。
但是他最后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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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名为《浮生》的片子在某个圣诞节上映。
赤西在这部片子里抛弃了自己一贯地华艳奢靡风格,反而是通篇蓝绿青灰地冷色调,片中充斥大量旁白,虽然在影评人协会获得高分,却被普通观众批作晦涩艰深,更兼故事悲观灰暗,最后票房惨不忍睹。
但是那一年赤西仍在各大颁奖典礼疲于奔命。
次年三月,他在记者会上正式风光退场。
直到许多年后,有记者在美国见到他,他在爱达荷州一所犹太人学校担任英文教员,并且此后的一生都没有离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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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生田斗真再次得到山下智久的消息是在分别之后的第七年,他接到来自伦敦的律师信。
信中告诉他山下智久刚刚过世,而他是指定的遗嘱执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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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公园附近的公寓里,他见到那位英国律师,对方也是山下的旧日同事,见到生田时没有一点笑容。
“我从不知世上会有你这么糟糕的人,”对方有点生气地指责:“他病得很重,最后什么都忘记,就只记得你的名字,但你却到现在才来看他。”
生田只是静静承受这份责难,没有辩解讲‘我根本不晓得这些情况’。
因为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在山下离开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探听掌握他的行踪,他始终对自己抱有信心,相信山下终有一日仍会回来,但是最后他只等到一纸遗嘱。
而山下曾在诺汀山回伦敦的火车上一再明示自己日后会忘记生田斗真,可是到最后当他什么也忘记时,却独独对生田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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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老话总是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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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遗嘱除却指定他为遗嘱执行人外,在其他事情上对他只字未提,这似乎是他最后的力所能及的一点报复。力量微薄,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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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生田遵照遗嘱带着山下的骨灰去加州,将他安葬在玫瑰岗,就在他母亲的身畔,他父亲也在那里,而早夭的安吉拉被葬在长滩,生田决定去那里将女孩子的墓迁回来,好令他们有一个表面上的一家团圆,即便是做给活人看的,也总比没有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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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生田斗真慢慢老去,他一生没有结婚。
妹妹萨曼莎嫁给一个同他一样的商人,而不是法国酒行的老板,他们婚后一直争吵,直到某一天萨曼莎在家中厨房手刃丈夫后挥刀自戕,被送进精神病院疗养,生田后来去看过她几次,总是糊里糊涂,脾气又吓人,没有人愿意靠近她。而她留下的孩子最后只能交付生田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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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活泼动人,完全不记得双亲的悲惨往事,十六岁后便不断与不同男孩子约会,几乎每一天都需要生田去酒吧将她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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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对生田抱怨:“你的生活太无趣,这样活着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
也许什么也不为,活着本身就是生命最大的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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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部叫做《浮生》的电影生田一直没有去看,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部片子,是在一个晚上,他去影院接那个顽劣地女孩子回家。
踏进影院时片子已经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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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种种不幸后的长子与儿媳,他们驾车回去尘封已久的故居,将父亲的骨灰葬在屋后,又去整理儿童房,女儿夭折留下的伤痛在他们的面上只留下木然,两个人不发一言地将那些玩具一个个扔进黑色塑胶袋,每放进一个都溅起一大蓬飞尘,然后他们将塑胶袋放进地下室,再一起回去现在的公寓,车子上放着70年代的旧唱片,配器简单,节奏清越,他们一个直视前方,一个看向窗外茫茫秋草,途中时光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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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站着看了几分钟,又慢慢折返。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山下,那部灰沉沉地片子里,仿佛有个鲜活地山下智久在对他微笑,在那些胶片里他永远年轻,而现实里的生田斗真却不可挽回地慢慢老去。
他慢慢也变得健忘,甚至开始怀疑在十九岁时,在那个机场,他就已经永远失去山下。
后来的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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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到出口时他听到女主人公最后一段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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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不曾相信这个世上会有真正完满的幸福,我想维格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我们后来并没有离婚,即使这段爱情已经走到尽头,即使薇薇安已经永远离开,我们还是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直到他死去。’
(全文终)